看不見的電影工作者!音樂家黃裕翔:限制,是我自由與專注的所在

黃裕翔-音樂家-電影-逆光飛翔
音樂對黃裕翔而言,不只是聽覺,是更立體的觸覺、嗅覺、光影…;而視障對他而言,並非限制,是上天給他的另一條與眾不同的道路,帶他抵達在現實存在之外、他人無法觸及的想像之地。

 

十年前,黃裕翔以自身故事改編的電影《逆光飛翔》,榮獲第49屆金馬獎年度台灣傑出電影工作者,2016年更以《高鐵小旅行》一曲獲得第27屆金曲獎演奏類最佳作曲人。目前在「Life爵士樂團」擔任鋼琴手的他,持續從事表演及創作。

他最為人讚賞的,除了創作,還有強大的即興能力。而這一切,他說,世俗眼裡認定的「限制」,反而是他極為珍視的養份。

黃裕翔以《逆光飛翔》榮獲第49屆金馬獎年度台灣傑出電影工作者,這十年持續創作不輟。(黃裕翔提供)

黃裕翔以《逆光飛翔》榮獲第49屆金馬獎年度台灣傑出電影工作者,這十年持續創作不輟。(黃裕翔提供)

每個音符,都是對世界的想像

因為早產,他出生便看不見。然而,兩歲半時,在一場家族聚會,大家拱著學鋼琴的表姐彈奏一曲,表姐彈完,從未學過鋼琴的黃裕翔,竟在琴鍵上摸出旋律。這一彈,開啟了父母對他的栽培動力,開始幫他找老師進行一對一教學。

然而,大部份的鋼琴老師,都沒有教過視障孩子,找老師的過程中,挫折連連,經歷好幾番拒絕,終於找到他的啟蒙老師——韓芝芬。一開始,韓老師也在教學中摸索著,有天,學過鋼琴的阿姨突發奇想,建議老師可以直接讓裕翔把手搭在她的手上,感受力道、速度、位置。

這樣練習幾堂課後,裕翔便能在老師先彈一句,他自己再彈一句的學習模式下,漸漸把整首曲子背下來,一遍又一遍地彈到熟。

「老師為了帶我進入曲子的情境,常會編故事帶我想像。像是『想像自己在一個豔陽高照的晴天下,聽到鳥叫聲,我們走到一個溪邊,水聲嘩啦啦…』;或者,『想像我們在鬼屋裡,中間還要走一大段迷宮…』。 這些故事情節,都讓我能更貼近曲子的詮釋。」

他看不見任何東西、顏色,但有光覺。對「晴天」、「黑夜」,他可以憑光覺感受,對比較具象的事物,從小,家人就盡力在他身邊為他描述。告訴他現在聽到的鳥叫聲是哪一種鳥?長什麼樣子?帶著他的手去比出大小…附近有公園,也會帶他去探索裡頭的迷宮。

黃裕翔認為,視障的限制,反而讓他在彈奏裡開啟更多的想像及感官。(黃裕翔提供)

黃裕翔認為,視障的限制,反而讓他在彈奏裡開啟更多的想像及感官。(黃裕翔提供)

對此,家人從來不以裕翔的視障為探索世界的限制,或覺得既然看不見,出門有何意義?裕翔的母親不僅從小就常帶裕翔坐火車、上菜市場,讓裕翔盡情去感受人、車、風…所有人世間的溫度、形狀、氣味,只要裕翔好奇,她認為,裕翔都與所有孩子一樣,享有體驗的權利。

因此,當裕翔能把曲子熟練地背譜彈出,這些體驗全成了他在詮釋曲子上的憑藉,老師也誇讚他是所有學生裡學得最快的。

「也許是從很小就開始彈,我從不覺得視障對我學習是種『限制』,反而是『另一種學習方式』。我看不見,得把譜背起來,卻因此可以全心投入曲子的詮釋,專心進入整首曲子要給人的感受,不會因看譜而分心。當我去聽別人演奏,也往往更能聽出,這個演奏者是否有專心,還是只是照譜彈而已。」

視覺上的黑,反而讓他在彈奏裡開啟更多的想像、觸覺、嗅覺…風是尖的,雨是圓潤而冰的,迷宮是身體意外而不規律的碰撞…這些感官化作音色、音韻,成了他獨特的詮釋。

母親時常帶著小時候的黃裕翔,四處探索世界。(黃裕翔提供)

母親時常帶著小時候的黃裕翔,四處探索世界。(黃裕翔提供)

最適合自己的路,存在限制中

當然,他也坦誠,視障仍有帶給他實質上的一些困難,例如,彈奏技巧裡的「大跳進」(旋律中,如果兩個相鄰的音超過2-3個八度,稱作大跳進。),對他而言就難以克服,他只能靠不斷地練習、感覺,但仍不時地會彈錯。

面對這真實的限制,他一路除了持續面對外,也持續找路轉彎。「我相信每個人都長得不一樣,重要的是怎麼在這些限制中,找到最適合自己的方向。一些明眼人會跟我說,『不用想太多,連我們都會彈錯。』」

我知道有些技巧我練得再勤可能都做不到,但因此也有機會發展別條路。例如,我在練琴的過程中,發現比起投入大量的時間練古典技巧,我更喜歡接觸不同的曲風及創作,那讓我覺得更有樂趣。」

真實的限制,也包括現實世界的異樣眼光。黃裕翔是第一位進入臺灣藝術大學主修鋼琴的學生。剛進入校那年,有同學在班會時問:「為什麼黃裕翔已經帶著手杖,卻不能獨自在校園內行走,得要同學從旁協助陪伴?」母親努力地幫他溝通,告訴同學手杖只能幫忙排除障礙,不能帶他到達目的地…這些隱約的同儕排擠,都成了他進入大學的心理壓力。

「我從小是個很內向的孩子,連師長在走廊上主動跟我打招呼,我都不敢回應。剛上大學時,一度難過到想休學,後來,在朋友和父母的陪伴下,我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有天想通了,開始主動和身邊的人打交道…畢業典禮那天,我媽看到我跟大家相處狀況,說:『你很厲害,從校長到清潔工,都對你很好的樣子。」

不執著輸贏,找最適合自己的路,養成了他後來強大的即興創作能力。(黃裕翔提供)

不執著輸贏,找最適合自己的路,養成了他後來強大的即興創作能力。(黃裕翔提供)

面對現實裡的限制,他選擇自我重組、再創造。而進入了專業音樂圈,被比較也是難免的,「不只有人會拿我跟明眼人比較,明眼人之間也會比較,或孩子的父母也喜歡拿別人的孩子比較…面對競爭,壓力當然會有,但,努力到了一個程度,我會選擇接受目前能做到的,而非執著那個輸贏,然後從中發展自己獨有,這也養成了我後來的即興創作能力。」

摸熟了黑暗,就有不一樣的優勢

他說,自己從小就很喜歡即興,一路探索各類型音樂,加上自己積極嘗試,

後來一路成為別人眼裡的「優勢」。畢業後,無論是在編曲、創作、表演、組團合作的過程,他的即興能力都讓人相當驚豔。有次表演,他們請台下觀眾抽籤,現場出題,結果抽到了「藍色漂亮的炸雞腿」,要他現場彈出。

「我那時彈了一個滿現代樂派的東西,沒有正常旋律…像這種不存在世界上東西,只能想像,但從小想像在我學習的過程中就是信手拈來的能力,視障的限制反而讓我的想像力能到達不存在之地,我常想著,還能研發什麼更好的元素,在現存的東西之上…」

黃裕翔說:「在黑暗裡,我更能將音樂內化,進入情感,全心投入。」(黃裕翔提供)

黃裕翔說:「在黑暗裡,我更能將音樂內化,進入情感,全心投入。」(黃裕翔提供)

看不見,他感覺光,用想像力進入每一個音符的生命;不能做出每一次精準的「大跳進」,他持續練習,並打開更多空間讓自己接觸更多音樂類型,因而發展出創作及即興能力;現實裡的缺口,成了他自我轉換的出口。

黃裕翔說:「我覺得一切都是上天給我很好的安排,視障在所有障別裡算是輕的,黑暗中我反而不會感覺到限制,摸熟了就能發揮不一樣的優勢。明眼人在沒有光的時候,多少還是會有點障礙;而在黑暗裡,我更能將音樂內化,進入情感,全心投入。」

「限制,就是我自由與專注的所在。」而每個人都不一樣,每個人,都能在自己的限制裡,創造最適合自己的那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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