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兼兒童青少年心理暨親職教育專家、社團法人臺灣芯福里情緒教育推廣協會創會理事長的楊俐容,從事兒童、青少年、婚姻諮商等工作,目前致力於國小學童 EQ 教育,以及大眾心理健康教育工作。從成長經驗到專業選擇,始終環繞著一個核心:如何讓孩子與父母更懂得「情緒」的價值,並在愛與理解中,勇敢長成自己。

母親的影響:把情緒當成日常功課

回顧童年,楊俐容最感念的是母親的用心。成長於日治時期的母親,雖然只有高中學歷,卻因擔任廣播節目主持人而廣泛涉獵心理學與親職書籍,更將這些知識化為家庭的日常。

楊俐容回憶,母親常以一本「家庭記錄簿」細膩記下孩子們的情緒片段:無論是調皮打破父親物品後的驚恐與愧疚,或是兄弟姊妹在遊戲中展現出的聰明才智,都被忠實留下。甚至親友來訪,也會被邀請在本子裡塗鴉或留言,於是孩子們在生活裡自然學會觀察、辨識與分享情緒。

「她不會用目的性的方式去教育我們,而是營造氛圍,讓我們真實去感受。」楊俐容說,母親會在南部少見的寒流時,遞上一球冰淇淋,讓孩子記住「冷」的感受;也會悄悄地把落葉放進書包,提醒孩子「秋天來了」。這些微小卻動人的設計,成為楊俐容日後推廣情緒教育的養分。

楊俐容(中)大學從藥學轉向心理學,選擇追隨內心的熱情與使命。(圖片來源/楊俐容)
楊俐容(中)大學從藥學轉向心理學,選擇追隨內心的熱情與使命。(圖片來源/楊俐容)

儘管家族期望她能依循傳統,攻讀醫學系以保證未來,楊俐容卻在內心掙扎中,選擇了與父親妥協的藥學系。然而,內心那股對人性的好奇與敏感,讓她在學習藥學的過程中,常有失落的無力感。兩年後,她終於鼓起勇氣轉入心理系,「那是一個艱難而關鍵的決定。如果我們只依照社會的眼光去走,人生往往會很不快樂。」

當接觸到發展心理學,立刻被兒童與青少年的成長歷程所吸引。她發現自己天生喜歡與孩子親近,並逐步確立了終身的使命:「我的理想不是一個終點,而是一個持續前行的使命——要做對孩子真正有益的事。」

投入輔導與親職教育:情緒是核心課題

大學畢業後,楊俐容曾在兒童雜誌、課輔工作之間探索。在大量與孩子及家庭接觸的經驗後,她發現許多孩子的問題並非源於嚴重疾病,而是父母與師長雖然能給予關愛,卻缺乏觸及情緒核心的能力。

「許多家長很愛孩子,但用錯了方式,沒有理解孩子真正的糾結。」她指出,這些被忽視的小問題,往往會隨著時間惡化。因此,她開始將重心轉向家長與教師的教育,撰寫文章、帶領團體,建立起推廣平臺。她相信,只要大人多懂一點情緒教育,孩子就能少走許多彎路,把有限的醫療資源留給真正需要的個案。

在她看來,臺灣教育長久以來偏重知識與技巧,忽略了更根本的「決策能力」與「面對情緒的勇氣」。她說,很多孩子看似擁有許多選擇的機會,卻因為害怕不確定性而無法做決定,最終喪失了探索自我的可能。

「情緒教育不是只有解決情緒問題,也能幫助孩子更認識自己,成為完整的人。」她強調,情緒健康會觸發更深層的自我理解,足以影響個人的幸福感與人際關係。

正因如此,楊俐容積極在臺灣推廣「社會情緒教育」(Social Emotional Learning, SEL),透過芯福里情緒教育推廣協會,培養師資、訓練志工,讓情緒教育接觸到更多的家庭與校園。

推動 SEL 的鋪路:從救火到制度化

芯福里協會透過志工培訓,讓情緒教育落實於各地校園。(圖片來源/楊俐容)
芯福里協會透過志工培訓,讓情緒教育落實於各地校園。(圖片來源/楊俐容)

1990 年代中期,楊俐容從高關懷學生的「春風少年自信營」起步;2001 年正式以志工培訓模式走入校園,與導師協同教學、帶 EQ 課。早年多是「救火場」賦予處理班級裡的失序與衝突問題。她與志工一邊上課、一邊說服學校:情緒教育要往前移,越早開始越有效。

芯福里情緒教育推廣協會(後簡稱:芯福里)建立起一套機制,提供完整教學計畫,讓學校得以用彈性運用。「我們不收費,募款提供培訓志工,甚至自費購買教材教具,都是為了把好的課程帶進教室。」從剛起步的幾十所學校,到如今已和逾兩百所校園合作,志工更是從每學期 30 人,飆漲到每年培訓三千人,服務學生人數累積超過百萬人次。

從個案看見急迫:別把小問題養成大傷口

「情緒沒有對錯,行為才有恰當與否。」楊俐容以一句話,點出她多年親職與校園推廣工作的核心想法。早年執業時,她看見許多被送到心理師面前的孩子,症狀並不嚴重,真正的困境是藏在焦慮、挫折、敏感等情緒之中。若大人只懂得用「壓抑」或「放任」的態度應對,孩子的特質就可能被扭曲。

多年來,楊俐容努力將情緒教育課程推廣至校園內,志工進入後,經常出現讓老師與家長動容的瞬間。例如有的孩子被老師註記為「選擇性緘默」,來學校總不說話,上到第三堂 EQ 課時,竟會主動發言,下課還跑去和志工交流。「不是他不會說,而是心裡那扇門還沒被敲開。」

另一位有情緒障礙的學生,一激動就會翻桌、被送入輔導室。上過情緒管理課後,有次該學生又出現強烈的情緒,他在走進輔導室前對主任說:「請給我一分鐘,我在這個角落深呼吸。」主任聽完後不禁紅了眼眶,從「無自覺」走向「能自調」,是很大的進步。

她說:「短短的四堂課當然不是萬靈丹,但它能在孩子的心裡種下了一粒種子,讓他願意為更好的自己試一次。」

和情緒作朋友:體驗、覺察、命名、調節

在課堂中,她以故事與遊戲啟發孩子覺察、理解並表達情緒。(圖片來源/楊俐容)
在課堂中,她以故事與遊戲啟發孩子覺察、理解並表達情緒。(圖片來源/楊俐容)

芯福里的課堂不說教,先讓學生們「撞見自己」。例如以「釣魚卻釣到破鞋」的小故事,請他們憑直覺選擇內心裡的情緒:開心、驚訝、難過或生氣。接著討論「為什麼我會有這樣的感受?」有人因環境被破壞而生氣、有人因付出落空而難過。

這個課程先教導孩子「情緒沒有對錯」,接著再讓他們學習「有沒有更合宜的行為選擇」。楊俐容和志工會帶著孩子一起練習呼吸、暫停、表達與協商,將抽象的情緒化為可被控制的技能。

而在面對家長,她也給出兩個提醒:一是「接納」:允許孩子擁有情緒,陪他把感受說清楚;二是「界線」:協助孩子看見行為的後果與更好的做法。

她建議家長們別把「你不該生氣』當作管教的唯一方法,而是問孩子:「你在乎什麼?我們能怎麼做?」楊俐容相信,情緒教育不是要消滅孩子們的情緒,而是教導他們學會與情緒共處,進而更認識自己、擁有面對世界的勇氣。

「當孩子能說出『我現在很難過,但我知道我可以怎麼做』,學習力、人際力與生命力,便會一起被點亮。」她說,這就是芯福里持續在臺灣各地教室與社區努力的方向,把小小的改變,變成下一代孩子的新常態。

和女兒的卡關:從「關心」到「習慣」的自我覺察

成為母親後,楊俐容(右)更深刻理解「界線」與「信任」的重要性。(圖片來源/楊俐容)
成為母親後,楊俐容(右)更深刻理解「界線」與「信任」的重要性。(圖片來源/楊俐容)

楊俐容坦言:「就算你是情緒專家,也永遠到不了孩子心裡的每一處。」成為母親以後,她才更加理解「界線」與「信任」在親子溝通中的重量。她說,父母親不需要也不可能全知全能,孩子要的只是「我看見你(父母親)正努力理解我,即使你還不懂」。

她以自己為例。女兒上大學那年,協商好外出要在午夜前返家、偏僻路段由父親接送的原則,一切看似溝通順暢,沒想到一個月後,女兒問:「你是不是還是希望我九點就回家?為什麼每天九點都打電話來?」那一刻,她意識到自己並非焦慮,而是延續了從國高中時期「九點去接女兒」的舊習慣。

為此,她跟女兒承認說:「我真的樂意放手,只是不自覺的反應。未來有類似狀況,請你提醒我。」從此,她把「關注」縮小、把「主控」退一步,讓孩子主動聯繫。如今兩個孩子都在國外生活,即使不再每日問候,卻能彼此信任,親子關係比起以往反而更穩固。

臺灣家庭的兩大盲點:面子與對情緒的恐懼

楊俐容觀察到,多數的衝突會卡在兩個點上:一是面子,父母不願放下「我比你懂」的權威身段;二是害怕情緒,將情緒視為洪水猛獸,急著壓下、轉移或說教:「別生氣、不要想那麼多,來吃點東西就好了。」結果是孩子的情緒被否定、需求被掩蓋,問題反而越壓越大。她提出兩大原則與步驟做為參考。

原則一:先安頓自己,再安頓孩子。

當孩子情緒上來,父母也被勾動時,先用可即刻執行的降溫方法:緩慢深呼吸、從 1 數到 30、短暫離席去喝一杯溫涼開水,讓大腦從情緒腦切換回理性腦。「你可能只需要三十秒,就能把後面的對話拉回正軌。」

原則二:先處理心情,再處理事情。

安頓完身心,再進入同理與理解:「你看起來有點沮喪/很生氣,要不要說說發生什麼?」或「我很好奇,你怎麼想?」語句簡單、立場中性,讓孩子感到安全,之後再談規範、後果與改變。

放下面子,關係才能回溫

倡議多年後,至今,楊俐容仍以行動深耕,讓情緒教育逐步走入政策與校園,成為共同語言。(圖片來源/楊俐容)
倡議多年後,至今,楊俐容仍以行動深耕,讓情緒教育逐步走入政策與校園,成為共同語言。(圖片來源/楊俐容)

經過多年的倡議後,情緒教育的重要性受到更多人的重視。她說,近年有不少論壇講座,把國內外學者與政府部門拉進同一個對話場,讓「非認知能力」走出學術、走進校園。

「當政策開始正視 SEL,民間與學校就能『同頻』,每個孩子都能受惠。」

對個人來說,楊俐容只有一個志業,一輩子做對孩子有益的事;對協會的願景,是讓每一所學校都能安排情緒教育課程、讓每一個社區都能長出情緒素養。她說,願景是方向,不是枷鎖;只要與學校並肩、與家長同行,讓孩子在被理解與被規範的平衡中長大,臺灣就會一步步培養出更健康、更幸福的下一代。

她最後補上一句話,像是叮嚀、也像是祝福:「放下面子,撿起好奇;先安頓自己,再安頓孩子。當我們願意這樣做,家的溫度,就會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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