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最具代表性的作家之一平路,過去作品多為聚焦在臺灣島嶼故事、記憶、權力辯證的小說與評論,如:《行道天涯》、《東方之東》、《婆娑之島》、《黑水》等,並藉由《夢魂之地》榮獲 2024 金典獎之年度大獎。2025 年,平路帶著散文《南極‧極南:人生的探索與抵達》(後面簡稱《南極‧極南》),從「非典型」的旅途,潛進內心深處的幽暗與未知。

極地旅行,行旅心靈

人為何旅行?為何從穩定且安全的生活裡,行一段浪漫的逃亡?關於旅行的意義,每個人都有不同說法:有人是為了排解朝九晚五的苦悶、有人想來一場拓展視野的冒險、有人則偏愛陌生境地所給予的意外驚喜。

定居美國超過 20 年、旅居香港七年的平路認為,旅行和長居的感受並不相同。她認為,長時間定居在他方,觀察視角自然而然會產生一種抽離的客觀性。「因為不同文化、不同地域對同一件事物可能有著截然不同的解釋,而那中間往往沒有真正的是非對錯。我認為這份客觀性,對我而言極為珍貴。」

那麼,旅行究竟是否為人生必需?平路對現代都市生活進行審視,給出了一個耐人尋味的答案:「我不覺得旅行是必要的,只是都市文明把生活壓榨的支離破碎,讓日子往返於定點之間。而旅行讓你不再只是名片上的角色,在異地沒有人在意你是誰、你穿什麼牌子的衣服,在那樣的狀態下,人才有機會真正看見自己。」

對平路而言,不論獨旅、結伴、跟團,她總能樂在其中,甚至在疫情期間,仍盡可能在國內展開探索。「或許是對外在事物充滿好奇,陌生的環境會讓我看見不熟悉的自己,這部分讓我很著迷。」

平路踏上世界的盡頭——南極,這塊人類最後才發現的大陸,終年冰封,一年只有極少月份能夠登島,讓她寫下了《南極‧極南》一書。(圖片來源/時報出版社)
平路踏上世界的盡頭——南極,這塊人類最後才發現的大陸,終年冰封,一年只有極少月份能夠登島,讓她寫下了《南極‧極南》一書。(圖片來源/時報出版社)

平路在《南極‧極南》書中寫道:「冰山如鏡,純白的稜線更像是內心通道,多重折射中,映現出我的嚮往、我的探索、我的迷惘、我的漂泊、我的挫敗,直達自己赤裸的靈魂。」面對壯闊且極端的氣候,平路從外部旅程挖掘出內心的映照,跨越旅遊書的深度,成為一場直視自我和親情的心靈探索。

目的不在抵達,而在路上

「我們在旅行中感受最強烈的,往往跟我們過去的經驗相關。好像你看的是外面的景物,那其實反映的是自己內在的感受。」談起南極之行,源於平路對歷史探險家謝克頓(Sir Ernest Henry Shackleton)的興趣。

謝克頓是位富有夢想的英國探險家,當年率領探險隊挑戰橫越南極大陸,卻在啟程六、七週後,遭遇威德海的流冰困住。這場失敗的探險,成就了一段奇蹟:在極地的險惡環境中,謝克頓與隊員們歷經棄船、颶風、飢餓、傷寒等重重挫折,憑藉著永不放棄的精神與不斷尋找出路的決心,展開長達一年九個月的生存搏鬥。最終,全隊 28 人奇蹟般地平安脫困,寫下人類意志與勇氣的傳奇篇章。

平路從旅途過程中所見的光景,遙想起 1917 年「堅忍號」全體船員在象島救援成功返航時的事蹟。(圖片來源/時報出版社)
平路從旅途過程中所見的光景,遙想起 1917 年「堅忍號」全體船員在象島救援成功返航時的事蹟。(圖片來源/時報出版社)

「對我來講最感動的是,謝克頓已經知道他面對的是失敗與一無所有,甚至可能是死亡。那為什麼還願意繼續走下去呢?」平路踏上百年前的征途,從遺留的航海日記,與謝克頓當時的所見、所聞、所感共振。追問著:探險家擁有著多麼強烈的慾望,竟願意以生命為代價,尋找存在的價值?

在書中,平路寫下見解:「在我眼中,謝克頓出航南極,本是在挑戰『事物的危險邊緣』。明知危險,可能喪命,像是把剃刀握在手中,卻也更清楚活著的意義......」旅行的不確定性,更加映照出人類性格中對冒險的渴望。

平路回憶,她在歐洲曾有過下錯車站的經歷,獨自在黑夜中拖著沉重的行李,張口和當地人求救,但因對方不諳英文而無法溝通,加上當時手機訊號不良,聯絡不上旅館,情況變得棘手而驚險。然而,即便旅行中會遭遇到各種意料外的狀況,平路對旅行的熱情卻絲毫未減。「我什麼都願意嘗試,沒有給自己任何規範,甚至有時候一無所知也就上路了。」

冰山之下的自我揭露

安全與冒險、生命與死亡、離開與回歸,在矛盾、對立的拉扯中,似乎讓冰山底下隱而不見的問題,重新浮上心頭。平路說:「我從小就是很怕羞的人,我穿衣服一定是穿黑色,在任何場合都會盡量躲在角落,不要發出聲音。」諷刺的是,寫小說這項志業卻與平路的性格背道而馳,迫使她走到第一線,直面人性裡的複雜與掙扎。

在《黑水》一書中,她深入討論加害者與被害者之間的心理糾葛,在角色的轉換與交錯間,不知不覺沉浸其中,甚至眷戀由文字所構築的世界。「小說的文字密度極高,情感的灌注也極其強烈,所以你不可能不洩露自己。」寫作是對外發聲的管道,也是一場無法逃避的自我揭露。

平路認為,當人們離開熟悉的環境,反而更能看見自我。(圖片來源/時報出版社)
平路認為,當人們離開熟悉的環境,反而更能看見自我。(圖片來源/時報出版社)

一如南極之旅中,平路藉由與歷史探險家謝克頓的眼光重疊,印證了百年來的風景,看見人類對遠行的渴望,也在荒蕪壯麗的自然中,投射出人與生物互動的深層反思。在沒有他者眼光的極地,旅人得以去除日常生活的熟悉與被切割的角色,重置自我,直面那些早已忘卻、卻與人生最相關的根本問題——我們為何出發?又將走向何方?

生命要向前看,卻要向後才能理解

關於生命的叩問,或許能從平路的心靈三書獲得感想,這三部作品沒有預設共同核心價值,卻連貫地展示了內在探索的脈絡:《袒露的心》以童年過往與成長後的親子關係為經緯,透過第二人稱視角,剖析自我的人生路徑,與過去的傷痕和解;《間隙》在罹病期間寫下最脆弱又最堅強的人生感悟,體現珍惜每一個當下;《南極‧極南》則是一場地理上的探索與心靈的重置,冰山如鏡,映照潛意識裡靈魂的形狀。

平路的創作都是在與自我內心深處的對話。(圖片來源/吳正夫)
平路的創作都是在與自我內心深處的對話。(圖片來源/吳正夫)

班雅明(Walter Benjamin)在《說故事的人》中寫道:「我們是藉由閱讀別人的命運,溫暖自己直打寒顫的生命。」也許我們無法親自到極地旅行,但可以透過閱讀,感受這場奇蹟般的旅程。

閱讀與旅行,正是從日常軌道中抽離的最佳途徑。平路在每一趟旅行出發前,總會在書櫃中挑揀適合的書籍,有了閱讀器後,更不用擔心重量,能盡情裝載。「旅行中有各種難以預料的因素,有時碰到下雪或罷工,或是氣候因素,導致航班延遲等,既然外在環境不可控,那就不要讓心情失控,所以我的身邊一定要有書,最好是非常好看、能夠忘記時間的書。」

從日常循環中超脫,生命的探索不一定要遠行千里。旅行、閱讀、寫作皆是對內在靈魂的凝視,在沒有他者注視的靜謐中,看清真實的自己。

有時,只需翻開一本書,就能抵達心靈深處的極南。極南,也許沒這麼難。

主圖攝影/賴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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