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傳統信仰走入現代生活,我們該如何重新理解它、使用它,甚至改造它?我們又該如何保留傳統的價值,而不被形式所綁住?
上述問題,于治詮一直在回應。他是一位道長,但不靠神蹟說服人。他做法事,也拍攝影片,並擔任電影的宗教顧問。于治詮與人們對道士的刻板印象大相逕庭,他一方面恪守傳統,一方面也持續突破傳統。從六歲開始學習道法,到如今帶徒授課、為人解惑,並面對各種現代人的焦慮。信仰在當代的價值體系下,往往被視為迷信,但他卻試圖在神性與理性之間找到一處平衡點,讓這份古老的宗教能夠活出新的樣貌。
民間有句俗諺說:「道士歕(角革),固曉伊講什乇。」意指道士吹起法螺時,旁人其實聽不懂他與神明之間究竟說了什麼。道士的形象,在多數人心中,往往與神鬼玄異脫離不了關係。但對于治詮而言,這樣的刻板印象其實離現實甚遠。在現代,有著比過往社會更為複雜的夫妻關係、職場選擇,以及人生方向的糾結。他笑說:「很多人以為我們常常在抓鬼、跟神明溝通,但其實最常遇到的,是日常煩惱,像是『為什麼我家媳婦一直生不出小孩』這種問題。」

于治詮不只參加電視節目錄影,也曾擔任多部恐怖電影的宗教顧問,例如臺灣的《頭七》、《嘎啦》、《凶宅專賣店》等作品,他也拍攝短影音,致力於在臺灣及東南亞地區推廣道教文化、舉行傳統科儀(注)。
「我很早就確定自己的人生方向,在當時這是一件很荒謬的事情。我也在很小的時候就接觸了一群來自中國的外省道士,並跟他們學習道法,國中時期便陸陸續續有從事相關的內容。」
注:科儀指的是道教、佛教及民間信仰中,在祭祀、祈福、法事或超渡儀式時,所進行的一系列儀式與法事規範。(解釋出處:聖弘文創)
道教信仰的形象革命:他不是你以為的那種道長
于治詮來自花蓮,當地除了有相當多的原住民族外,也有閩客的移民,二戰之後,自中國遷徙到此的外省軍眷也相當多。1992 年出生的他,從小便喜歡跟隨長輩參加各種廟會活動,在他生活的周遭也有著一群來自中國的道士,耳濡目染之下,他早早接觸了道法,並在國高中時開始正式拜師。
求學時期,于治詮便展露出與他人不一樣的想法,其人生軌道從一開始便與所謂的主流有著截然不同的方向。依照當時的繁星計畫條件,他有機會考上一所不錯的國立大學,或者走向一條踏實的工科職涯。但他沒有照著那些「應該如此」的道路前行,而是轉了個彎,選擇持續學習道法,也選了一條更難走、卻更貼近自己心意的路。
「我那時候就在想,為什麼要花那麼多錢、那麼多時間,去換一個對我未來沒什麼幫助的學歷?」他語氣輕描淡寫地說,像是談一件不需要特別解釋的事。
為了生活,于治詮曾和朋友合夥開飲料店,也在夜色降臨後化身為夜店的調酒師、或是餐廳的經理。白天他是道士,舉行科儀、應對神明;晚上則是俗世之人,端盤子、調酒、記帳。他在一身法袍與制服之間的轉換,遊走在信仰與現實之間。
只是,他最後選擇成為道士,在亞洲傳統價值觀的脈絡下,難以獲得家人的理解。即使後來在道教領域闖出名號,甚至獲得總統與高官致贈匾額的榮耀,懷疑仍未完全散去。對他的家人來說,總會認為:「好好的工作不做,為什麼偏偏要去搞那些神神鬼鬼的事?」
改變與調適,讓信仰走入人群

你我都曾在電影中看過道士朝著符籙,以嘴噴灑液體後,火柱沖天的畫面,這宛如魔術般的技術,就是于治詮跟隨師父學習的內容。在與師父四處行腳賣膏藥與算命的過程中,他學會如何讓看似斷腳的雞,再次接上,並且活蹦亂跳的走動,這像極了一場表演,也確實是一種說服人心的技藝。
以前的年代,道士要讓人相信道法,不能只靠說,還得眼見為憑。這些民俗技法以現代的眼光來看,固然帶著過度的戲劇性,卻也折射出那個時代的背景:一個多數人沒有太多知識、對宗教帶著敬畏與好奇的年代。前輩們用這種「半演、半真」的方式,讓信仰走進人群。
「在過去的時空環境下,你沒辦法說太多道理讓群眾理解,只能透過這種神祕現象的方式,幫助人們相信自己的症狀與苦難已經獲得解決。」于治詮笑著說:「但是這些技法,我現在都不太教給我的學生了。為什麼?因為沒有必要。」
他接著說:「我現在上節目或開直播,其實跟當年街頭抓雞沒兩樣,只是舞臺從菜市場搬到了螢幕前。時代變了,價值觀變了,生活型態也隨之翻新。那些老人家傳下的招數,不一定再適用;改變與調適,才是我們最需要做的功課。」
也許舊有的技法不再適用於當代,但那份用「看得見的神奇現象」去撫慰人心的初衷,以變通的方式讓人們再次理解信仰的想法,卻從未改變。現代道教的功課已經不再是展現神通術法,而是把背後的思路與情感,用講得通的方式,繼續留在這個時代。
信仰無法改變航線,但能幫你撐住風浪

雖然于治詮看似很標新立異,也與我們想像中的道士有著截然不同的樣貌,但在另一方面,他其實十分恪守傳統的內容。對他而言,保有核心的傳統價值,是他在操作現代化行為的過程中,怎樣也不會忘失的本懷。
在學習道法的歷程中,于治詮提到年輕時接觸的一群老師父,剛好都是二戰時期,顛沛流離來到臺灣的外省人。其中一位師伯說,自己還是年輕的學生時,某日國民黨軍隊突然闖入校園抓人,師伯沒來得及回家與父母親告別,就被強行帶走,成了娃娃兵,遠渡至臺灣,就此與親人天人永隔。
于治詮說,每遇雷雨,師伯便會像失心瘋似的,奔向兩公里外那座他親手堆起的「假墳」,抱著墓碑痛哭。師伯那一聲聲痛徹心扉的哀嚎,令人聽得心碎,至今仍令于治詮難以忘懷。兵荒馬亂的戰爭歲月,帶給人們的,不僅是舊有生活的突然告終,也帶來無力彌補的遺憾。然而,這樣的痛苦卻也塑造了前輩們不畏艱難、堅守信仰的脊樑。
對他們來說,信仰不單單是用來祈求一切順利的存在,亦是讓人釐清自己該做什麼的方式。就像道士的工作,不是要讓人相信奇蹟,而是幫助人們找出屬於自己的路。就像許多從戰亂中逃難來臺的長輩,無法返鄉,只能靠著信仰安頓破碎的生命,他們沒有留下太多的文字記錄,卻有踏實的人生態度。這些來臺的外省道士,即使流離失所,還是要替人收驚、辦法會,還是要在每一次的念咒與上香中,穩住身邊人的情緒與日常。他們的生命經歷,讓人了解到信仰的真諦——學著好好地活下去。

幾年前,于治詮透過臺灣教育部的「吳寶春條款」(注),以宗教專業申請到碩士學位,他說:「我有時候會想,現在零分都能上大學,為何我連一張高中職的畢業證書都沒有?」獲得學位後,他的父母親第一次對于治詮的工作感到驕傲,甚至弟弟也在他的影響下考取了研究所。于治詮感激地說,傳統職業受到學術機構的認證,總算讓他得到家人的理解與認同。
面對信仰,他打了個有趣的比方。信仰大概就像是一艘從基隆港開往高雄港的船,信仰不會讓人瞬間抵達目的地,也無法保證路途平順,但它能在翻船的時候,給你一塊浮板,在自我懷疑時提醒你還有希望。他說:「宗教不是保證,但它是一種支持,一種幫助你穩住心情的工具。」
從廟埕、街市、直播間到學術憑證,于治詮透過他靈活的思考方式,證明信仰不是一成不變的東西,而是能隨著時代轉變,成為人們面對生活的一股堅實力量。
注:吳寶春條款是臺灣教育部為鼓勵具備專業領域卓越成就的社會人士,放寬大學入學條件的一項規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