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教常被視為符咒與以術法解厄,但何宿玄是一位少見逆流而行的道士。他既不神祕也不談玄異,而是用批判思維與文化實踐,重新詮釋「修道」的意義。作為「羽仕坊」的主理人與道教文化實踐者,他關心的不只是宗教,更是「道教如何落實於常民之中」。

在臺北的市中心,有一處潔淨雅緻、風格獨特的宗教場所——「羽仕坊」。不同於一般人對道教的既定印象,羽仕坊以白牆烏瓦的建築風格呈現出一種簡約靜謐的美感,周圍植有緬梔花等芳香植物。在這繁忙喧囂的都市叢林中,它彷彿是一片心靈綠洲,為往來的人們提供一處身心安憩的空間。

踏上道教之路的初心之始 在都市中建立道教實踐空間

「這間羽仕坊的概念源自於道教中的『靖室』,是道教徒在家中志誠修道、敬禮神尊的修中靜處。」現任武當山玄武派第 14 代傳人、道號元虛子、道名玄玄的何宿玄道長如此介紹。道教作為漢文化的重要傳承之一,曾在漢人社會,乃至整個漢文化圈中發揮深遠影響。然而,隨著朝代更替與道教文化的式微,許多本屬於道教修煉的生活文化,要麼消失無蹤,要不在歷史長河中逐漸淡出一般大眾的視野。

根據道教傳統,源自東漢末年天師道所開創的宗教建築系統中,主要由「治」與「靖」兩種空間構成:「治」為師家或道官傳教、弘道之所;「靖」則為道民祀神、靜修之所。而羽仕坊便是何宿玄道長以「靖室」為設計理念,希望於現代都市中重新建立的道教實踐空間——一項融合傳統與當代的嘗試性實驗。

何宿玄道長以「靖室」為設計理念,希望於現代都市中重新建立的道教實踐空間。(圖片來源/何宿玄)
何宿玄道長以「靖室」為設計理念,希望於現代都市中重新建立的道教實踐空間。(圖片來源/何宿玄)

在談及這個構想前,得從何宿玄與宗教之間的緣分說起。他與宗教的關係深厚,自幼便浸潤其中,其家族信奉藏傳佛教,傳承為直貢噶舉教派並主持佛學會,負責接待來臺的仁波切、法王等高僧大德。這樣的成長背景,讓他自小就深受宗教氛圍薰陶。

不過即便從小與宗教結緣,何宿玄並非從小就正式皈依或依止於某一宗教體系。成長的過程中,他廣泛涉獵各類占卜命理與宗教思想,並表示:「我從很小的時候就有個想法,我要先初步了解一個法門的內容是否適合自己,才決定是否要深入。」在大學時期就讀輔仁大學的何宿玄,經常流連於濟時樓圖書館,館藏中豐富的宗教經典和占卜命理思想著作,極大地拓展了當時他對各宗教體系的認識,也讓他確立了「不盲從、不先皈依、要先理解」的宗教態度。

從思想啟發到實作力行的轉變

儘管如此,何宿玄始終對自己究竟應該投身於哪一個宗教領域感到猶疑。這份困惑並非認為某個宗教不夠完備,而是深信:「每個宗教最終追求的,都是通向正道與超脫的境界,只是彼此的觀點與方法不同罷了。」然而,他之所以遲遲無法做出抉擇,最大的阻礙在於語言。若是未來當他想要更深入探究各宗教的核心教義時,原典語言的隔閡成了一道難以跨越的門檻。他坦言:「要想深入理解基督宗教,就必須學會拉丁文與希伯來文;若要研究佛教,則得掌握梵文、巴利文、藏文等語言。但我在語言方面並不特別擅長,這讓我難以決定要走進哪個宗教體系。」

正當他陷入徬徨時,同為社會學系、且具有道士傳承的 H 同學對他說:「道教歷代的論著,用的都是你我熟悉的中文字,為什麼不考慮道教呢?」這一席話如當頭棒喝,令他豁然開朗。

另一方面,社會學系背景,讓何宿玄對宗教的理解與實驗性思維產生極大的影響。其中最深刻的啟發,來自系上教授謝宏仁的指導。謝教授的學術觀點與系上主流路線迥異,他在課堂中批判學界對馬克斯·韋伯(Max Weber)的過度推崇,指出韋伯在論述宗教行為與社會結構時,往往有選擇性地引用資料,忽略了文化內部的深層邏輯,而學術神話正是這樣被建構出來!謝教授鼓勵學生面對權威時不應盲從的思想,也成為何宿玄日後走入宗教,試圖回歸文化語境、重新詮釋經典的核心動力。

此外,謝宏仁教授在短時間內出版多本學術著作,展現出強烈的學術行動力與實踐精神,也深深影響了何宿玄,認為在批判之外,更需要投入實作。他選擇以道教作為文化根基,創立「羽仕坊」作為知識與信仰交會的平臺,某種程度上,延續了謝教授「做中學、學中行」的實踐路徑。

與玄天上帝的不解之緣

與玄天上帝的不解之緣,起源於 2014 年的遶境活動,對何宿玄來說,這冥冥中的註定緣分,是他持續推行道教文化的動力之一。(攝影/葉仁琛)
與玄天上帝的不解之緣,起源於 2014 年的遶境活動,對何宿玄來說,這冥冥中的註定緣分,是他持續推行道教文化的動力之一。(攝影/葉仁琛)

如今何宿玄奉祀的主神為玄天上帝,不僅因為他是武當山玄武派的傳人身分,更是源自於他與玄天上帝的不解之緣。

何宿玄畢業後曾從事珠寶首飾等產業,同時持續潛心接觸道教,展開他的修行探索。2014 年,他參與了「共謁玄帝、福澤兩岸」——武當山玄天上帝 600 年神尊蒞臺遶境祈福活動,當時正式皈依於武當山玄武派並信奉玄天上帝為主神。這段經歷為他與道教之間建立起初步的法緣。

隨著修行的深入,他經友人介紹,前往雲林,正式向當地的吳道長拜師,開始學習道教的修煉與法事實踐,完成第一次的刀梯考驗(註 1)與授籙儀式(註 2)。此後,他因學術研究於臺中等地拜會同為武當山玄武派的蕭道長,又再次完成由蕭道長主持,玄天上帝監壇的刀梯考驗與授籙儀式。

在雲林修習期間,何宿玄參與了一項關鍵儀式——在神壇前擲筊,選出一位作為日後主祀,亦即修行所依的神明。當時道場神壇上供奉眾多神尊,包括玉皇大帝、媽祖、王爺千歲等各路神明,可說是百神齊列、靈氣匯聚。按照傳統流程,弟子需透過擲筊與神明建立個別法緣,但當日從下午 1 點擲到 2 點半,無論向哪位神尊擲筊,皆無連三個聖筊回應,一直出現兩聖一笑的情形。

這樣異常的沉靜引起眾人困惑,直到他的師父忽然回憶起:「你不是之前皈依過玄天上帝嗎?不如試試看。」然而道場當然並無供奉玄天上帝神像,眾人便特地從他處請來神像,簡單安座後重新進行擲筊。沒想到,筊杯一出手便連續擲出七個聖筊,場中震撼無言。

這段經歷對何宿玄來說,不只是一次儀式上的巧合,而是來自於神明的「召喚」。他意識到自身與玄天上帝的連結,不光是過去偶然皈依的結果,而是一段早已埋藏於命理與修行軌跡中的深厚法緣。

【註 1:道教儀式之一,修行者需赤腳登上排列鋒利刀刃的梯子,象徵破除恐懼與磨難,以示修行誠心與法力修為。】

【註 2:道教重要儀式,意指獲得所傳承道脈的道籙與法名,代表正式取得道士身分與傳承法脈。】

道教的核心是什麼?——性命雙修與對神明的正確認識

何宿玄談起自身與臺灣一般常見的道士學習路徑有所不同之處,在於他著重丹道(鍛煉身心、培養精氣神、達到延年益壽乃至成仙為目標的修行方式)與經典的研究。這與他師從的派別有關,也和他一路走來的學術歷程有關,同時他亦對道教文化的傳播與文化重建有著相當大的熱誠。

性命雙修與對神明的正確認識是何宿玄在推廣道教文化中的核心理念,他想讓每個人都能有活出自己,直面生命困難的勇氣。(圖片來源/何宿玄)  
性命雙修與對神明的正確認識是何宿玄在推廣道教文化中的核心理念,他想讓每個人都能有活出自己,直面生命困難的勇氣。(圖片來源/何宿玄)  

「性命雙修是道教的核心理念,對神明應有正確的認識,這也是在傳播道教的過程中很重要的一件事情。」何宿玄這麼說。

對他來說,修行不是一種抽離現實的逃避,也不是追求靈驗與神祕感的過程。性命雙修的核心是把身體與心靈都照顧好,活出內外一致的狀態。這不是口號,而是需要時間與誠意的配合。神明在這裡的角色,不是遇到問題時的代辦公司,是某種德行、智慧的象徵,是修行者可以學習與看齊的典範。如果我們只是求神拜佛,希望神明能直接幫我們處理人生難題,那反而失去了修行最基本的力量——自我面對生命的勇氣。

何宿玄特別提到,臺灣在道教混合民間信仰的面向上,有一種常見現象:信徒將自己交給一種不明確的存在,只因為那個存在「說了什麼」,或者讓他感受到某種力量。這種情況其實很危險,也不符合正統道教的文化脈絡。此外,他也認為,從個人修行來看,當一個人放棄判斷,把所有的選擇都交給外力,那是對自我責任的放棄。

信仰的意義,不是交出主導權,是要我們學會怎麼活得更清楚。那些祖師大德留下來的經典與法門,是他們用一輩子的經驗換來的。他們的文字與精神,都是為了提醒後來的人:這條路,你得自己走,而且要一步一步走出來。

傳道不該只是傳遞某種神蹟或神祕的經驗,目的應是要讓人看到「生活中的困境,是可以靠自己慢慢克服的。」神明不是要代替我們活這一生,而是讓我們在人生裡,活得像一個人。

從雙基地模式的建立到連結世俗

為了落實性命雙修的教理內容,也希望讓傳統道教的理念在現代社會中重新展現並與當代生活接軌,何宿玄並未一開始就著手建立道觀宮廟,而是選擇從與在家信眾生活密切相關的「靖室」著手,藉此讓道教文化以更親近人心的方式紮根與延續。

「我之所以想建立羽仕坊,原因在於我想先建立起世俗的面相,透過各種藝文活動、展覽,用更軟性的方式與大眾交流。」他如此解釋道。

雙基地模式的建立,羽仕坊與未來洞玄道院的存在,皆是何宿玄試圖將古法傳統,移植到現代社會的嘗試性實驗。(圖片來源/何宿玄)
雙基地模式的建立,羽仕坊與未來洞玄道院的存在,皆是何宿玄試圖將古法傳統,移植到現代社會的嘗試性實驗。(圖片來源/何宿玄)

羽仕坊於是成為一個軟性的實驗空間,是一種「世間修行」的場所:講經說法、靜心功法、藝術展覽、文化講座,每一種活動皆試圖回應現代人在身心、靈性與社會處境上的匱乏與困惑。這當中何宿玄最重視的絕非「廣收信徒」,而是期望透過文化與修行的內在認同,讓人自然進入信仰的核心。他強調:「如果他是從文化開始認同、經典開始認同、修行開始認同,那他對信仰的忠誠與理解才會長遠。」

因此,未來也清楚地朝向一個雙基地模式:羽仕坊面向社會,以基礎課程或展覽為平臺,傳遞道教思想與生活美學;洞玄道院則回歸修行本身,作為道士修煉、閉關、法門傳授之地,並規劃結合道醫、丹道與現代醫療體系的「道教醫療」。

以臺灣為基地 建構當代的「道」途之路

何宿玄也期望能將道教重新帶回公共視野,不靠神祕、不以降神為號召,而是以知識與修行為根本。他致力於推動更多免費公益講經與體驗課程,為現代人打造一處在混亂世局中回返自身、安頓身心的場域。同時,他認為臺灣是最適合發展現代道教的國家,因為這是一塊自由、多元、擁有開放包容的海洋文化。

「雖然我一部分傳承來自中國武當山,但我們是開放的海洋性文化,不用編造神話,這裡就是洞天福地的所在。我們應該把蓬萊的文化、當代適應性與道教現代化緊緊抓好。」何宿玄希望能以臺灣為基地,讓道教走向全球,成為華人文化當中不需排他、不需權威、也不需要過度神話包裝的靈性資源。

羽仕坊,正是這場實驗的起點;而何宿玄也將在這條路上,試著將道教過去曾被掩埋的核心價值,藉由現代的新穎模式,重新詮釋之餘仍保有傳統,落實於常民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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