擁有「臺灣現代版畫推手」美譽的藝術家廖修平,藝術成就亮眼,不只獲吳三連文藝獎、國家文藝獎、行政院文化獎、教育部藝術教育貢獻獎終身成就獎,作品更在世界各地許多重要的美術館被典藏,是華人世界中少數具世界影響力、全能型的版畫家。

那天在訪問前,廖修平的桌上有張紙條,上面寫了幾行字:「選擇了藝術,這是一條孤獨又漫長的道路,沒有捷徑。要以堅毅的信念,懷抱熱情及理想,持續不斷地走下去。」這段話,幾乎可以作為他一路走來的最佳寫照。

法國教授告訴他:「你來自東方,應該有你自己獨特的題材。」

創作七十餘載的版畫家廖修平,認為創作的意義來自不斷自我挑戰,與堅持的毅力。(圖片來源/廖修平)
創作七十餘載的版畫家廖修平,認為創作的意義來自不斷自我挑戰,與堅持的毅力。(圖片來源/廖修平)

 現年 89 歲(虛歲 90)的廖修平,1936 年出生於臺北,從小即對繪畫深感興趣。中學時代受到美術教師吳棟材的啟蒙,19 歲考進國立臺灣師範大學美術系。

在吳棟材老師的引介下,廖修平課餘到前輩畫家李石樵的畫室學習,當時,李石樵曾以自己當年投考日本東京美術學校(現東京藝術大學)第三年才考上的經驗,鼓勵廖修平:「不要管別人評價如何,認真畫下去就對了!」李石樵經常提醒廖修平要「綿爛(mî-nuā)」畫——專注、認真、堅持到最後一刻。

師大畢業後,廖修平原可靠分發獲得穩定教職,但對創作有所嚮往的他,一心只想繼續出國深造。1962 年,他前往日本國立東京教育大學繪畫研究科進修,也是在留日期間,在百貨店看見世界名家版畫展,他開始接觸版畫,自行摸索平版畫技法,摸索各種可能性,也嘗試製作銅版畫。

廖修平留日期間,即得獎連連,曾以油畫「門神系列」參加日本「示現會(註)」,獲得獎勵賞(首獎),當時讓主辦單位也同時選了另一幅日籍畫家作品並列第一。亦是戰後第一位入選「日展」肯定的臺灣人,也讓廖修平更堅定走在藝術創作路上的決心。

註:日本社團法人示現會,是日展系七大會之一。

資料來源:藝術家官網

1964 年在日本東京造型畫廊舉辦首次個展,背景為作品《廟神(二)》。(圖片來源/廖修平)
1964 年在日本東京造型畫廊舉辦首次個展,背景為作品《廟神(二)》。(圖片來源/廖修平)

60 年代藝術的重心在巴黎,從國立東京教育大學繪畫研究科畢業後,廖修平決定到法國深造,1965 年進入國立巴黎美術學院油畫教室進修,同時間在現代版畫藝術的關鍵人物海特教授(S. W. Hayter,1901-1988)主持的「版畫 17 工作室」(Atelier 17)專攻彩色金屬版畫(套色技法)。

那幾年,廖修平以油畫作品《巴黎舊牆》獲得法國春季沙龍銀牌獎,然而,油畫教授夏士德(Roger Chastel)有天卻告訴他:「你是來自臺灣的東方人,應該有你獨特的題材與風格。」這句話,重重地點醒了他。廖修平知道自己可以把風景畫得美麗出色,日後也能靠賣畫維生,但他追求的是這樣的未來嗎?而如果全心投入創作,還能過上安穩的生活嗎?

1967 年,廖修平(左)與恩師海特(中)及負責廖修平歐洲版畫作品的經紀人 Antony Dason(右)。(圖片來源/廖修平)
1967 年,廖修平(左)與恩師海特(中)及負責廖修平歐洲版畫作品的經紀人 Antony Dason(右)。(圖片來源/廖修平)

教授的提問,在廖修平腦海中種下創作的種子。他開始思考,他是誰?什麼是東方?那段時間,他常在巴黎吉美博物館流連,看著館藏的中國青銅器及瓷器時,他便想到童年記憶中的龍山寺。

小時候,他常隨著母親去龍山寺拜拜,那些燒香、抽籤、祭壇、香爐、圖騰、冥紙、龍柱、雙喜等畫面早已深印在腦海中。除了油畫外,他開始以版畫創作「門系列」及「廟飾系列」,巧妙結合現代繪畫造型觀念和本土符號元素,以版畫形式重新詮釋臺灣鄉土文化美學,如「七爺八爺」、「廟神」、「春聯」等作品,不僅讓巴黎藝壇驚豔,參加世界各地的國際版畫展也受到重視,作品開始被歐洲美術館所收藏。

廖修平的創作,不只是技法的創新,更是對生命的哲思。他說:「若就生命歷程而言,我們通過『門』來到人間;而為了生活與認識這個世界,又不知還要打開多少『門』。」

在國內沒有受過版畫訓練、國外學的也只是技法,這樣的經歷反而讓廖修平的作品更加地獨樹一格,大膽揮灑金、銀、紅、黑等色彩,不只有豐足飽滿的文化底蘊,也刻畫出深刻的鄉土情感。

廖修平作品:《春夏秋冬》,1967 年,油彩、金箔、畫布,160 × 130cm 四件。1970 年參加日本大阪萬國博美術展《調和の發現》之現代的躍動單元。國立臺灣美術館收藏。(圖片來源/廖修平)
廖修平作品:《春夏秋冬》,1967 年,油彩、金箔、畫布,160 × 130cm 四件。1970 年參加日本大阪萬國博美術展《調和の發現》之現代的躍動單元。國立臺灣美術館收藏。(圖片來源/廖修平)

廖修平於 1966 年成為首位進駐「巴黎國際藝術村」(Cité internationale des arts)的臺灣藝術家。這段經歷來自他的才華、勇氣與冒險精神。他說,那年臺灣沒有什麼邦交國,身為一個窮留學生,無法申請國際學舍。某天早上 8 點,他直接拿著自己的作品,站巴黎文化局,他在等 10 點會來上班的局長。等到時,他拿出作品,毛遂自薦,局長買下他的版畫後,他才告訴局長,他想要申請國際藝術駐村,這對他來說很重要。

很多機會,要靠不斷地堅持與努力;而機運,也需要靠勇氣開創。

專研版畫「拼版法」與漸層技法 教學從不藏私

1968 年的巴黎,因學潮情勢混亂,正好美國邁阿密現代美術館邀請廖修平舉辦個展,他便帶著妻小搬往美國,定居紐約,並進入紐約布拉特 Pratt 版畫中心擔任助手,後來也在紐約由布雷克朋(Robert Blackburn)經營的創意版畫工作室專注自己的創作。。

在那裡,他利用工作之餘,持續探索各種版畫技巧。相較於浪漫慵懶的法國,美國生活步調快速,講求標準及效率,因此,他一改法國時期的手繪線條創作手法, 有時也用尺畫出規格工整、對稱的符號圖案,創作出《太陽節》、《陰陽》、《東方節》、《來世》等版畫作品,探索陰陽兩界的探索與聯想。這段時期,他的技法有了很大的突破,在不斷嘗試中,他發展出兩種或數種版種,在同一作品上併用的「拼版法」及使用滾筒製造彩虹般色調的漸層技法,作品更為自由奔放、獨樹一幟。

1969 年廖修平於紐約創意版畫工作室印製作品《太陽節》。(圖片來源/廖修平)
1969 年廖修平於紐約創意版畫工作室印製作品《太陽節》。(圖片來源/廖修平)

廖修平的母校國立臺灣師範大學美術系,在 1973 年聘請他回臺,教導現代版畫觀念與技法。除此之外,他也陸續在中國文化學院、國立臺灣藝術專科學校兼課,晚上還在臺北開設版畫工作室授課。多年來,他教學的足跡遍及國內外,曾有國外的老師對於他在教學上的「不藏私」相當驚訝。「很多老師都會留一手,但我完全不會覺得要保留,盡量讓年輕人知道我的各種技法,讓他們去試,有人想學我就很高興,有什麼好擔心技巧被學走?他們早晚會知道,而我還能因此再想辦法創新。」

廖修平作品——《太陽節》,1969,蝕刻金屬版,66×52cm。1978 年東京國立近代美術館收藏。(圖片來源/廖修平)
廖修平作品——《太陽節》,1969,蝕刻金屬版,66×52cm。1978 年東京國立近代美術館收藏。(圖片來源/廖修平)

這段期間,他的創作主題也愈見多元。在《木頭人》系列中,他以此象徵現代人在機械文明下失去本質,宛如木頭人;而在《生活符號》系列中,他用各種綜合媒材,發展出半立體的浮雕和立體雕塑作品。以紅、金、銀及黑等色,象徵繁複的現代生活,是種生生不息的秩序,也是種喜慶。

「如果只是做別人喜歡的東西,我很可能就一直停留在原地。」

這些年間,廖修平的作品陸續被美國紐約大都會博物館、日本東京近代美術館、英國倫敦維多利亞阿爾伯特美術館(Victoria & Albert Museum)等國際重量級美術館典藏。然而,生命總是無常。2002 年妻子驟然離世,那段日子,他不是失眠,就是作惡夢,夢中常有許多由地底伸出來的手,向上攫取……恐怖印象揮之不去。

經歷喪妻之痛的他,於 2003 年創作出《夢境系列》,畫裡那一隻隻手,表露了他最黑暗的痛苦與憂傷,卻也在創作中學會坦然面對生命的不確定性。提到夢境系列,他說:「現在叫我畫,我不會、也不想再畫,已經過去了。」

接受無常、承接生命的危險,讓他變得更有韌性與堅強。至今,他仍創作不輟。問他,對年輕創作者有什麼建議?他想了想說,李石樵老師在他年輕時曾跟他說過,藝術這條路沒別的,就是別人出去玩,你還是要繼續作畫。無論一路上是在比賽中落敗,或是作品推出時沒有人欣賞,廖修平都不曾停下腳步。

「我不喜歡重複,如果只是做別人喜歡的東西,我很可能會一直停留在原地。但我有很多作品,是當時無人欣賞,20 年後才被收藏。我如果因為當時不被認可而停下來,就沒有後來這些創作。」

因此,重新細讀:「沒有捷徑,要以堅毅的信念,懷抱熱情及理想,持續不斷地走下去。」那一字一句,都是廖修平用每個埋首的日子,點滴煉成。創作,不為任何評價,只要不斷、不斷走下去,必會在探索中完滿那獨一無二的自我。

《夢境系列》作品。2025 年國立臺灣美術館個展現場(圖片來源/廖修平)
《夢境系列》作品。2025 年國立臺灣美術館個展現場(圖片來源/廖修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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