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一次朋友的專訪開始,文國士走入大眾視線,成為大家認識的偏鄉教師「國國」。擁有患有思覺失調症的父母,是他一生的結,也是他自我成長的動力。他坦然面對過去生命歷程,也帶著命運的磨練,看到不同故事背後的脈絡,找到人與人之間的共通性,投身偏鄉教育及支援高風險兒少工作,讓社會角落的議題被看見。
蹦蹦跳跳,光頭造型,率性笑顏,文國士無憂無慮、輕鬆搞笑的氣質,減輕背後人生故事的重量。
他是大家口中的「國國老師」。儘管,他最初對「老師」這個稱謂感到抗拒,但他在經歷中逐漸接受並詮釋出自己角色。就如他30多年不長不短的人生中,與標籤纏鬥,與糾結共生,活出自己喜歡的樣子。
訴說的力量 讓更多人認識「思覺失調」
自從鏡周刊的一篇人物專訪開始,文國士的故事在大眾視線下,無論是出版3本書籍、改編成一部電視劇、還是最新紀錄片,不同文本,都訴說著他的父母是思覺失調患者,他們在精神病院相遇生下他,他是瘋子的小孩。
8歲之前,他和父母住在一起,而後父母移居花蓮榮總玉里分院。時間與空間不曾改變童年對他的影響。朝夕相處、最親近的人,隨時發病帶來肢體威脅和言語傷害,出房門,只是想上廁所,卻得害怕被父母突襲有人身危險而提心吊膽;出了家門,他又得承受他人異樣眼光,甚至面對質疑──血液裡流著那瘋子基因。
當他首次決定出版合作、寫下自己的故事,他開始將個人的痛苦,轉化為公眾對話的力量。他在寫書和演講時整理想法、抽離情感,他的初衷是透過分享來促進社會的交流和反思。即使分享露骨人生都不影響他的情緒。
他出社會第一份工,是加入「為台灣而教(Teach for Taiwan,TFT)」 計劃,成為屏東偏鄉教師,而後他投入南投陳綢兒少家園的生活輔導員,今年,他「創業」成立協會「蜕變方成事」。年少曾學壞的他,將關懷圍繞著高風險兒少。
陳綢兒少家園擔任生活輔導員的文國士(右2)。(隆中向上教育基金會提供)
他將自己當作一部文本供人閱讀,作者死亡而讀者誕生。然而,他的使命很明確,講述自我家庭的故事,增加社會對思覺失調的認識與同理心。進而也打開大眾對於偏鄉教育與問題兒少的理解。
2022年紀錄短片《怪咖系列》其中一部《我永遠永遠永遠愛你》播出,他的故事又有了新的角度。內容描述他偏鄉教學時,與學生志忠特別的緣份與情感。片名取自《我永遠永遠愛你》經典繪本,那是他在用最後一堂課的時光講述親子的愛,即使,他自己不曾被好好愛過。
「怪咖」與常人沒那麼不同
「怪咖」標籤曾經帶給文國士悲慘的過去,但他在其中找到訴說的力量。他出第一本書時,許多人都稱讚他訴說的勇氣,但這反而讓他提高警覺。稱讚的背後是人們對思覺失調症的偏見和不夠認識。
其實思覺失調的人與一般人之間,並無太大的差異。由於疾病或長期用藥的影響,病友某些狀態與一般人有所不同。但兩者在面對生命中的失落,實際上是一樣的。他自身在透過不同的田野與訪問,認識更多思覺失調的案例、與更多家屬對話,他發現他們多半都擁有破碎的家庭,而社會缺乏的是用脈絡眼光同理他們。
如社會階級的差異,使許多人命運截然不同。或許是文國士外省三代背景,他不禁對比老兵的生命經驗與知名作家白先勇筆下的文字有著極大的差異。許多老兵因年老而在婚姻市場上無法競爭,最終不得已選擇買婚,買到的卻是「壞掉」的人,弱勢生活雪上加霜,伴隨連年病院探視的歲月。
文國士見過,一名台灣第一批前往美國太空總署NASA工作、在美國發病的台灣工程師。回台後,這名工程師要面對病情、人生巔峰喪失榮耀、原有朋友疏離,即使病情好轉,羞愧仍籠罩後半生。
文國士也曾目睹,鄉下一家人,將40歲患病的兒子關在鐵籠內的情景。這不是狗血獵奇,他看到的是,低社經地位缺乏教育,他們可取得的資源非常有限,加上傳統觀念,真正的牢籠,是僅僅只想將兒子留在身邊照顧,醜陋不外揚。
然而,在社會習慣將悲劇「歸因個人」的難題中,文國士的訴說是辛苦的。
當他用故事得到的關注,進而打開他所耕耘的兒少議題。縱使他多努力讓議題被看見,批評總能夠傷他的心。尤其是發現,身邊的人竟然指責,他對大眾的訴說是在「消費小孩」成就自己。
時常前往大專院校演講的文國士,希望可以藉由對話讓更多人認識兒少議題。(隆中向上教育基金會提供)
他不諱言,助人工作是他的價值追求,即使是利他工作,對他來講都是利己。他能理解評論是出自於他人自身課題,但無法克制自己的情感,他形容:「那是憤怒中包裹著委屈。為什麼我小時候就遇過的那些大人,現在還要再應付他們?」
然而,教育和助人工作確實給他更多選擇和資源,做更多想做的事。因此,文國士去年決定離開安置機構的舒適圈,策劃創業計劃。由第一線到第二線,他想就結構性問題下手,培育更多生活輔導員,創造更好的環境,提供助人工作者更多支持。
唯有投入,能讓人發覺值得被看見的「來時路」。
回首「來時路」 如何好好長大
時間拉回文國士的大學4年,是他感受到「訴說的力量」最初的意義。輔仁大學英文系,那段時間彷彿是一場持續的敘述治療,透過深深的信任與聆聽,他看見生命中的脈絡,旁觀角度看待自己的人生,問題獲得解答、又有更多問題冒出。
他追尋問題,還在紅極一時的偶像劇《痞子英雄》嚮往下,讀了國立臺北大學犯罪學研究所。畢業曾經考調查員,想當台灣FBI,但他觀察自己性格和司法檢查體制不太融洽。敏銳的他發覺人人好奇犯罪者的「面相」,那是將犯罪歸因於個人,他更在意的是犯罪背後的社會脈絡。
就如2023年4月的一則新聞中提到,17歲少年在當鋪開了51槍,外界焦點在憤怒與少年的錯誤行為,文國士卻問,為何這名少年流連街頭?他是如何取得槍枝?「這些出事的少年,在社會上以加害者的身份被看見,但很可能在他們的家庭中他們是受害者。」
「面對少年,我們不僅要看他的過去15年,還要考慮他的家庭,父母的30年生活背景如何影響他。」他提到,即使不在意個人故事,人們也應從降低社會成本的角度,減少類似事情發生。他說,「每個人都值得好好長大。」
文國士讀大學二年級時,打開了思想大門,思考原生家庭、孝道以及生命。當時,他在輔大的恩師謝錦桂毓,問了他一個尖銳且核心問題:「你愛你的父母嗎?」讓他哭著離開現場。
「我們都在愛裡的失落比滿足多,期待父母用我們希望的方式愛我們,這份執念使人痛苦。」然而,這份期待並不存在他的故事當中。
即使客觀理解爸媽的「來時路」,但是此生無法得到一句「對不起,爸媽沒有辦法照顧你長大」,這深層情感推動著他的生命軌跡。
從祖父母生命看見愛的失落與轉化
學生叫他國國,文國士這名字其實是爺爺取的,代表國家之士。爺爺是5座金鐘獎得主,具有深厚的學養,也是舊時代電視圈的「大製作」。雖然從小由奶奶帶著他長大,爺爺是那拋家棄子、長期不在家的人,但對他實則影響至深。
有一次,爸媽回家過年,他發現媽媽不在,以為她擅自出門去菜市場,勾起了兒時媽媽在菜市場引起騷動的陰影。他隨後發現媽媽其實沒離開,但焦急的心情讓他破口大罵,一陣壓抑多年的委屈湧現,情緒高漲的他暫時離家。
深夜歸來,只有他的房間還亮著燈,爺爺坐在那等著。短暫的沈默後,爺爺先開口說了,「久病無孝子。」那是第一次家裡有人談,瞬間他彷彿被赦免,明白這一切並不是他的錯誤,他無需替父母的發病承擔責任。
作為孫子,他想像著爺爺講出這句話時面臨的失落感。記憶轉到他兒時一幕,家門鈴響起,門口竟然是新聞局局長宋楚瑜,可見當時爺爺地位。但爺爺擁有南一中學歷的優秀兒子,卻是思覺失調患者。他想,不可一世的爺爺要如何自我平衡。
而從小代母職的奶奶,是他最感謝的人。他終究明白,多年來的「避而不談」,是奶奶的課題。兒時記憶中濃厚胭脂加旗袍,到中正紀念堂和好友拉二胡唱京劇,一展鄉愁的奶奶,片刻間,拋下婚內失婚、兒子精神病及隔代教養的苦難,在唱戲中獲得自由。
文國士時常回看記憶,尋找命運根源。在設想處境、同理他人過程中,似乎也給了他力量,擁抱心中當年受傷的小孩。
我永遠永遠愛你 但我無法陪伴你的一生
大學服務偏鄉教育營隊,看著為台灣而教的宗旨──「每一位台灣孩子,不論出身,都應該擁有最好的教育和自我發展的機會」,他被「不論出身」四個字深深觸動,投入偏鄉。
花兩年陪伴屏東偏鄉孩子,他找到專長與價值。自小習得察言觀色的能力及防護機制,這讓他更能和孩子親近,也讓他遇見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我永遠永遠永遠愛你》片中,描述文國士和學生陳志忠,彼此生命中的深刻的連結。母親喪夫後改嫁,但不被繼父部落接受的志忠,從小便是隔代教養,五、六年級時祖父母癌症去世,在少年時期出現偏差行為,這讓文國士彷彿看見自己。
《我永遠永遠永遠愛你》刻畫出文國士與學生的情感連結。(隆中向上教育基金會提供)
志忠在祖母過世的時候,夢見了國國。那時他們已經幾年沒見,分隔兩地。志忠從與文國士的相處中感受到被愛與支持,使文國士既感動又掙扎。因為他無法陪伴他更多日子,他也因此認為,紀錄片名稱得有下一句:「我永遠永遠永遠愛你,但我沒辦法永遠陪著你。」
安置機構的老師無法扛住孩子的一生。台灣的高風險兒少助人工作者的困境,是無法用成就感衡量工作及自我價值。志忠的命運,很可能與其他高風險兒少一樣,在貧窮與犯罪中循環,最後在牢獄中渡過餘生。
文國士說,「社會常常要教育及助人工作者全力以赴,但事實是每個小時都有家暴、詐騙、兒虐發生。所以生命的課題,不是這個世界上有苦難,而是苦難來到你面前,和你的生命產生連結,你因為你的來時路選擇與苦難同行,又要怎麼細水長流。」志忠心裡,還能惦記著國國,讓他有歸屬感。對文國士來說,那份感受本身,很有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