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是否存在?不再重要 《神人之家》盧盈良成為使者,用影像給自己與人們力量

金馬59-盧盈良-神人之家
回家,對於遊子或家人,都是難解的課題。入圍第59屆金馬獎最佳紀錄片《神人之家》導演盧盈良,在母親一通「特殊」的電話,開啟了返鄉之旅,才知道能如此深入凝視自己家人,找回生命中遺落的拼圖。

 

《神人之家》甫獲2022年台北電影百萬首獎、最佳紀錄片、最佳剪輯和觀眾票選獎…四項大獎,接連又入圍了金馬獎,讓導演盧盈良倍受矚目。

從小在嘉義生長的他,18歲畢業後,就一人獨自北上。20多年來,鮮少回家。就連過年,幾乎也只待一個晚上,吃完年夜飯就匆匆忙忙回到台北。

「回想起來,很像電影場景,逢年過節時,我常看著家家戶戶團圓,而我獨自一人。但久了,似乎也就習慣了這種孤獨狀態。」

金馬59-盧盈良-神人之家

拍攝《神人之家》是盧盈良北上從事影像工作後,回家待最久的一段日子。(傳影互動提供)

家,是從何時成為難以回去的地方?「從小就覺得那個地方沒有溫暖,而且充滿衝突。」自有記憶以來,父母時常為了家中經濟問題爭吵,父親嗜賭,致使母親需花很多心力拉拔孩子長大,印象中,他們一天到晚為了躲避債主而搬家,連畢業旅行,家裡的孩子也永遠因付不出錢而無法參加。

很早就開始厭惡一再循環的困境,青少年時期,他不愛回家,常跟朋友在外到處滋事。但也是剛好求學時期,在嘉義MTV打工經驗,讓他意外地看了各種類型的電影,感受到影像之於他是有力量的,甚至常在電影中獲得啟發。而在影像裡,突然能安靜下來的他,想著:「有天,我要創作一部自己的電影。」

他考上了台中技術學院,後來,一路北上,從事影像製作,30歲開始獨立創作,長期投入紀錄片拍攝創作,幾乎不再回家。

即便孤獨,他一路也算是擁抱了自己的夢想。然而,在《神人之家》片中,盧盈良卻也對著他從小就「不太熟」的哥哥說:「回來之前,我一直覺得生命的某部份不完整,而且對你一直有種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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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神人之家》中,盧盈良與哥哥重啟對話。(傳影互動提供)

那份不完整,來自總是獨自一人且無家可歸的漂泊感,也來自對「被留下來」的人的複雜情緒。

哥哥是一直留在家裡的人,小學六年級時,被發現擁有「通靈」的能力,從此鄉里認定他為神諭的傳遞者,很早就進入大人的世界,家裡來問事的人往來不絕,盧盈良看著神明藉著哥哥,成功地為不少人解決了金錢、健康、精神等問題,然而,哥哥卻像是被神明遺忘的子民,財務一直處於困頓,做了幾年粗工,身體受了點傷,日子依然艱困。也看著母親一再心軟替父親借錢去賭,更是終日在無奈與憤怒中循環。

「我一直覺得,離家後,我把18歲的自己留在心裡最角落的地方,而哥哥就是一直守在那個角落的人。」

紀錄片是我的困頓與抒發

盧盈良成功地逃離了,哥哥沒有。但盧盈良回不了頭,即便母親時常打電話來,他也不知該跟母親聊些什麼。他只記得,每當回家時,母親總會拿著整袋硬幣給他,那是她東省西省存下來的幾千元,只為了給離家的小兒子一點照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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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過紀錄片,盧盈良(右)重新理解到母親(左)的愛。(傳影互動提供)

他不想再被捲入那一再循環的陰暗,卻也對被留在其中的人不忍卒睹。直到意識到父母時日不多,攝影機才開啟了他與家人對話的出口。鏡頭前,哥哥開始當起農夫,他的農作一再失敗,卻也一再地重新開始。

對比起仍對簽六合彩成癮的父親,哥哥腳踏實地耕作,不再問神為何不眷顧自己,似乎是種認命,卻也是種對宿命的反叛。「或許,他並不想成為像我們的父親那樣,他希望能給下一代更好的環境,成為一個不一樣的父親。」

生命總會自己找到出路,轉身背對家庭的盧盈良,亦用他的方式,面對生命的新局。

獨立創作後,他用鏡頭凝視弱勢與社運,紀錄片《小騎士闖通關》中,記錄三個腦性麻痺的孩子參與國際馬術比賽的過程;《淡水最後的老街》探討開發與重建,在地人的堅持與失落。

他的作品屢獲國內外影展好評,2018年,更以《牧者》拿下捷克國際獨立影展最佳紀錄片,片中記錄了異性戀女牧師楊雅惠創立台灣第一間同志教會,以及她辭世後,三位支持同志牧者仍努力拉近同志與信仰的距離,期盼以愛消弭對立深溝的故事。

「我常不覺得我是在『創作』,而是透過紀錄片,傳達自己的困頓和抒發。像在《小騎士闖通關》那,自己身上沒什麼錢,覺得做影像很辛苦,但我從孩子身上看到那份生命的勇氣,他們都那麼努力復健、面對社會眼光了?我怎麼會覺得自己辛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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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盈良說,他常從被攝者身上找到活下去的力量。(涂豫新攝)

看見楊雅惠牧師自傳時,他很訝異台灣有這樣一位勇敢的女性,在所有網路上資料卻非常稀少,「有時,拍紀錄片就是一種緣份,那段時間,我常想日也想夜也想,心裡想把這件事紀錄下來的情緒很強烈,但非每個題目你都會有這感受,因而拍了《牧者》。」

然而,因拍片的過程,他有機會深入一個又一個的家庭,但不禁也問自己:「為什麼我不曾這樣深入凝視自己的家人?」

回家,是一趟完整自我的旅程

母親的一通電話,讓離家二十年的他回頭凝視。一開始,他不抱任何期待,純粹想留下一些記憶,然而,卻也在拍攝過程中,意外地撿回自己一路碎裂的拼圖。

「我一直以為,我厭惡自己的家人,但,我沒有想過,他們依然愛著我這件事。」他一直以為,母親的專注力只放在父親和家裡經濟議題上,而母親卻在片中向他坦露,自己最大的遺憾,就是此生沒有好好栽培他。「我一個人在外頭漂泊久了,一直都不知道她對我是這樣想的。」

而在記錄哥哥耕作的過程中,內心充滿愧疚的他,有機會和哥哥重新熟識,他發現,哥哥其實對他的離家沒什麼怨言,他在鏡頭前跟哥哥說:「回家拍片這段日子,我才發現我好像不是一個人了。」哥哥笑著對他說:「你本來就不是一個人啊。」

至於父親,嗜賭依舊,但發現罹癌後,他一邊簽六合彩,一邊跟母親說希望把保險的費用留一筆給哥哥;孫子得獎時他比哥哥還高興,第一個發獎金給孫子;更讓母親意外地感覺被照顧…。

金馬59-盧盈良-神人之家

盧盈良的《神人之家》在金馬59入圍片中,呼聲相當高。(涂豫新攝)

對父親,究竟是厭惡,是懼怕,還是愛?他說:「是不是愛?我覺得是,或許也不是,但這份糾結也算一種答案。我開始覺得生命不一定要得出一個正確答案,而是透過這個旅程,我終於可以放過他,也放過自己。」

是愛,也不是。一如當哥哥問他:「神是否真的存在?」他的答案亦是:「不知道,但,那重要嗎?」生命是場無止盡的耕作,有時天晴,有時下雨,有時你傾盡所有卻一無所獲;有時,你墜入孤獨深淵,才看見自己一直被眷顧著。

從荒唐少年到以鏡頭凝望自己與社會的紀錄片工作者,盧盈良在影像中找到自由與力量,也找到了離家與回家的路徑。那條路,有時風雨有時晴,有沒有神,不重要,他不再是自己一個人,而是能透過影像,給與自己和他人力量的使者。

場地提供:台北光點、羊毛與花 ‧ 光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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