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寄人籬下的日子,剪紙藝術家楊士毅常被大人嫌「鎮地(tìn-tè,占空間、礙事)」。被拋棄的恐懼在心中投下陰影,讓他自卑自憐,害怕失去。他高飛遠走,卻越逃越不自由,直到轉身面對內心情感,拆解它,在陰影上雕花開洞,終於明白自由無須遠求,而是願在當下放下過去的負擔。就像他的剪紙作品,捨去紙面的同時,也擁有了光。

來到楊士毅位在臺南的工作室,這位被 Apple、嬌生、蔡司、緯創等國內外大廠點名合作的 45 歲藝術家,工作室不掛招牌,只立了一隻剪紙造型風向雞。雞,臺語諧音是家,到遠方兜轉一圈,他在晴朗的南國落腳。

日光穿過工作室後院的雞蛋花樹,灑落搖曳葉影,這純粹之美,是自然給楊士毅的第一份禮物。他幼年住在雲林阿嬤家,「寵物」是頭黃牛,農暇時分,一童一牛躺在樹下納涼,他倚著軟軟牛肚,望著樹梢光影流轉,這是他人生最純粹的幸福時光。

六歲那年,相信唯有在大城市才能出人頭地的父母,將楊士毅與弟弟接到臺北讀書,借宿親戚開的理髮廳。理髮廳後頭是麻將間,香菸與毒品煙霧繚繞,屋裡每個大人,都能找到理由教訓他,親戚打完,母親跟著打,否則代表人家打錯。

黑白青春,他寫日記自我對話

仰人鼻息十年,學校課業也吊車尾,楊士毅自卑到抬不起頭,將自己的失意人生,歸咎給高壓管教的母親,與沉迷賭博的父親。他逃向遠方,大學重考上臺南的崑山科技大學視覺傳達設計系,因負擔不了昂貴顏料,選擇攝影。他鏡頭裡的世界只有黑與白,有著眼神憂傷的孩子,以及一扇扇被拋向天空的門窗,即便逃離理髮廳,他還在找一扇能離開內心廢墟的任意門。

楊士毅的大學攝影作品〈鄉愁〉,將傘、梯子、窗戶拋向天空,彷彿尋找離開內心廢墟的出口。(圖片來源/楊士毅)
楊士毅的大學攝影作品〈鄉愁〉,將傘、梯子、窗戶拋向天空,彷彿尋找離開內心廢墟的出口。(圖片來源/楊士毅)

現實中沒朋友,他寫日記跟自己對話,接連寫了 50、60 本,用文字解剖自我。幾度想不開的他,自問真的想死嗎?若不想,那究竟渴望什麼?答案是幸福快樂。「快樂的道理很簡單,就是排除痛苦。」因此他條列痛苦,各個擊破,第一道關卡,是與母親的關係。

對媽媽說恨,也說愛

最愛的阿嬤在他大二時過世,他看見自己討厭的媽媽,比家裡其他男人都盡責地扛起喪禮的一切。他閃過一瞬清明,對自己說:「楊士毅,你不是不愛媽媽,你只是在賭氣。」他知道母親愛他,只是那種愛的方式讓他受傷。傷口這麼深,是因為他也愛父母,愛得毫無防備。

陽光穿過楊士毅工作室的玻璃窗,讓如繁花盛開般的剪紙顯得更喜氣。(圖片來源/楊士毅)
陽光穿過楊士毅工作室的玻璃窗,讓如繁花盛開般的剪紙顯得更喜氣。(圖片來源/楊士毅)

和解談何容易,他在心中沙盤推演五年,終於鼓起勇氣拉著母親坐下。「我說媽媽我恨妳,從前寄人籬下又被打,我一直有怨。」眼看媽媽變臉,他接著說:「會這樣講,是因為我不想再恨,但又不想憋著情緒,今天說出心內話,之後我想好好愛妳。」這是母子關係的修補起點,20 年後的今天,兩人會手牽手去買菜。

不再把痛苦當謬思,他走出心內廢墟

除了親情,那時的他還有許多心結未解。從大學到研究所,他以痛苦為創作謬思,得了百餘個獎。得獎會上癮,更怕下次上臺的不是自己。26 歲,他藉雲門文化藝術基金會的「流浪者計畫」前往陝西黃土高原,走訪已故剪紙名家庫淑蘭的家鄉,也想多學一項與人比拚的得獎武器。

到了當地,他遇見的剪花大娘跟庫淑蘭一樣貧困,卻能剪出歡喜光明的圖樣,換得一家溫飽。他自忖,同樣出生困頓,為何人家的作品充滿祝福,自己的卻充滿苦悶?行至西藏,他遇見磕長頭的藏人,苦寒朝聖路,唯憑信仰踽踽獨行,不為別人眼光,只為完成自己。他覺察自卑的自己仰賴他人掌聲而活,獲得認同,卻逐漸被得失心吞噬。

回臺後,他長達七年只創作、不發表,靠教書與接案維生。這時期,他設法與糾纏多年的心魔分手,「那很難。我做藝術創作,是為尋找通往幸福的出口,卻發現痛苦有這麼多好處,能讓我一直得獎,還能讓我為每段敗壞的人際關係找理由。」

搞砸幾段友誼與感情,他終究明白,自己緊抓著痛苦不放,不是放不下過去,是害怕改變,還讓珍視的人承擔他的過往傷痕。他告訴自己,若藝術非得從痛苦長出來,那乾脆不要藝術。若快樂的作品被視作膚淺,「也沒關係,重點是你要幸福!」通往生命出口的門終於開啟。

帶著愛,剪出幸福

離開內心廢墟後,他與另一半相遇,睽違多年的第一張剪紙,是給她的新居賀禮。原來創作的美好,不在競爭輸贏,是像為愛而剪的剪花娘子,讓重要之人綻放笑容。

「給人幸福」成為他的創作出發點。2017 年,Apple 邀他為臺灣旗艦店外牆創作 75 公尺長剪紙帷幕,就是看中他作品裡的美好力量。他以榕樹作為臺灣好客文化的載體,作品〈有閒來坐〉傳達善意與相聚的期待。

楊士毅創作剪紙帷幕「有閒來坐」,亭亭如蓋的榕樹,滋養動物、植物,與使用 Apple 產品的人。即便身在家中,也能借助科技,看見值得讓我們走出去的美好事物。(圖片來源/楊士毅)
楊士毅創作剪紙帷幕「有閒來坐」,亭亭如蓋的榕樹,滋養動物、植物,與使用 Apple 產品的人。即便身在家中,也能借助科技,看見值得讓我們走出去的美好事物。(圖片來源/楊士毅)

爾後的作品,他常以大樹做為主視覺,「樹創造空間,而非占有空間。成長自己,同時滋養別人。」這是大自然給他的啟發,也是他希望長成的模樣,當別人因他的作品喜悅,他才感到作品真正完滿。

一道仍有遺憾的父子習題

與父親的關係課題,讓楊士毅百感交集。爸爸讓他在人生起跑點就大幅落後,還曾得每月拿十萬元回家填補賭債黑洞;爸爸也冒雨為夜歸的他張羅熱食,總把兒子的好掛在嘴邊。父親跟母親一樣,給他傷,也給他愛,只是對孩子的愛,未能讓他脫離賭桌。楊士毅後來了悟這點,看著晚年因肺部纖維化時日無多的父親,便不再強求他戒賭了。

然而,當阿姨在加護病房彌留,父親竟為了要去打牌而鬧自殺,他與父親鬧彆扭,不久後父親便因感冒併發症過世。這件事成了他最大的遺憾,至今仍懊悔意氣用事,「我現在還是很想我爸,然後覺得好可惜,楊士毅,你就差那麼一點點,以後別再被情緒擺佈。」

剪紙與人生,都是捨得的藝術

痛苦於他並非一無是處。太太欣賞他的肩膀與責任感,他笑說,那是輸很大的父親,在牌桌上幫他長出來的。幼時麻將間裡的大人沒耐心聽他說話,他得在巴掌落下前講完重點與觀點,這把他鍛鍊成金句製造機,吸引大塊文化董事長郝明義七顧茅廬,去(2024)年說動他寫下生命故事,結合轉念即得幸福的心法,出版《沒有門檻的幸福》。到頭來,剪紙成為他生命中的最大隱喻──一切都是有失有得。

楊士毅在將軍青鯤鯓扇形鹽田創作的地景藝術裝置「生命之樹」。劈開海水,直通大海的鹽田中軸線,象徵臺南鹽分地帶居民的強韌生命力。(圖片來源/楊士毅、攝影/Chang, Min-Kai)
楊士毅在將軍青鯤鯓扇形鹽田創作的地景藝術裝置「生命之樹」。劈開海水,直通大海的鹽田中軸線,象徵臺南鹽分地帶居民的強韌生命力。(圖片來源/楊士毅、攝影/Chang, Min-Kai)

現在工作太忙,他沒時間寫日記,對自己喊話的習慣沒變。若要對過去某階段的自己喊話,想說些什麼?

他想喊話的對象,是人生每個時刻的自己:「楊士毅,無論現在遇見什麼,都是你人生的必經之路。這不會是你生命的最終模樣,所以別用當下的風景定義未來,別怕,你就穩穩地向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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