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否曾有過某天突然驚覺,習以為常的環境,突然改變的經驗?土也社區工作室創辦人郭琬琤一直在外打拚,但某天回家發現,台北市士林區旁的家鄉洲美竟成了怪手與砂石車據點,她花了五年,將此變成社造示範基地。她為什麼放棄大好前程「中年返鄉」?又如何以「人」撐起社區,守護家園記憶?
豔陽下地景凌亂,緊鄰廢墟的鐵皮屋沒有門牌,背景是鑽地機「噠!噠!噠!」的聲音。
這裏乍看是塊工業用地,其實是緊鄰台北市中心北投士林,由基隆河、淡水河和舊雙溪沖刷出來的肥沃農地。是宗族緊密的傳統聚落,也是台北市最後的祕境。
採訪當天,政府正在這裏進行拆遷工作。主幹道洲美街的巷弄內,郭琬琤的工作室在二樓,樓下就是老家,她倚著樓梯微笑著。
郭琬琤工作室樓下是三合院老家。洲美禁建逾50年,社區多見傳統紅磚屋,左鄰右舍都是親戚。(蔣金攝)
我是台北市鄉下人
郭琬琤是一名資深社工師。她曾經擔任政府部門主管,而今「中年回鄉」的她,是「土也社區工作室」創辦人、「土也社區行動協會」的負責人。
「琬」是古代文人腰間所戴的玉珮,會發出「琤琤」(讀作,稱)作響的聲音,這是她的爸爸取的名字。但她笑稱,自己和名字呈現出文人雅士的形象完全相反,個性活潑外向,特別愛幫忙人、很是雞婆。
「雖然我住在台北市,但一直有種覺得自己是在鄉下長大的孩子,所以性格上也比較鄉村性格。」
洲美聚落是她長大的地方,她在不到100人的洲美國小唸書,稻田是她伸展肢體與心靈的場域,每天跟著狗狗散步,和鄰居小朋友現拔、現烤地瓜。
洲美也是郭姓與林姓的宗族地。鄰居就是遠房親戚,誰家孩子做壞事、談戀愛,街頭巷尾都知道,在這樣的村落成長,對青少年時期的她來說很彆扭。加上從小家人灌輸要跟都市人競爭、「出頭天」的概念,使她到外面世界發展。
她從沒想過,回家鄉工作會成為人生的志業。
「以前不喜歡的緊密,卻是我現在想要維繫的東西。」郭琬琤說。
「做人」志業從守護少年開始
家的議題一直牽動著郭琬琤的人生。
她的社工生涯出發點,是為了弟弟。她讀大學時,弟弟處於叛逆期,出現抽菸、打架鬧事等行為,家裡又面臨父母離異,郭琬琤覺得自己有責任照顧好弟弟,想藉東吳社工系所學做些什麼,而深入兒少社工領域。
同時,發生了九二一大地震,郭琬琤跟著系上教授進入南投中寮災區關心當地青少年的處境。悲傷的氣氛中,她看到青少年在如此巨大的災變中,仍保有對生命的韌性,這經歷確立了她從事兒少社工領域的里程碑。
畢業後,她到台北市少年輔導委員會工作。十多年的工作生涯,讓她在高關懷少年們身上,看見了過去乖乖牌的自己所渴望的叛逆與自由,也看見社會邊緣的少年們的創意與創造力。
她日夜與少年相處,不僅半夜要和他們聊天,甚至常常臨時跑出門處理各種情況,是少年口中的「茶碗蒸」(音同,琬琤)。她說,那些少年的本質並不壞,而是他們正處於充滿能量的時期,生活卻沒有目標,熱血無處發揮,往往容易走上歧路。
「你就是陪著他,然後讓他跟這個主流的世界靠近一點點,但又能夠做自己,這大概是我覺得最好的方法,也是最好的路徑。」郭琬琤說。當年,她也陪著親弟弟去刺青,自己也刺,肯定並陪伴他渡過年少輕狂。
郭琬琤(右)當年陪伴的高關懷少年之一就是成瑋盛(左)。(蔣金攝)
面對這些無血緣的弟妹,她發覺要真正幫助他們,更重要的是從社會層面給出一個友善的空間,空間不只是公園,而是整個社區系統。
她走訪附近店家住戶,請他們不要看見少年聚集就報警,少年需要場域談心發洩,如果社區能理解青少年,他們可以找到共存機制。
想家時「回家」永遠不遲
同樣從感知「人」的困境出發,她看見家鄉的危機。
來到30歲後段班的她原本正在思索職涯下一步。報考輔仁大學心理研究所原本想要解答工作上的疑惑,卻意外開啟了對「家」的意識與感知。也讓已經擔任主管職的她,對於公家機關的生涯開始產生懷疑。
或許是命運的安排,當初阿公在分家時,她的爸爸是五個兄弟之中,抽籤抽中古厝的子女,她也得以在這片土地長大。但直到她在夏林清教授的課堂中梳理家族歷史,才發現自己是洲美的第八代。依據輩份,她要叫隔壁80歲老太太「姊姊」,諸多家族歷史更加清晰。
那陣子,她每天騎車回家的路途,開始有了變化。洲美聚落中心「屈原宮」的燈熄了,洲美國小被廢校,稻田不見,使她開始思索「人怎麼辦、土地怎麼辦」。
從搬上專案住宅到拆除房屋的過程,許多在此住上好幾代的人們因為違建,無法在政策與金錢的遊戲規則中,獲得應有的處置,徵收過程中更浮現許多經濟和家庭的問題。特別是一輩子都住在這的長者,拆遷對他們更是艱難的生死關卡。
身為社會工作者,她總是進到別人的家解決問題,如今她竟然還沒為自己的家做什麼。這個念頭讓她毅然回鄉。原本只是給自己一年的時間試試看,沒想到一做就是五年。
這個決定曾被家人反對,因為她放棄了高薪的大好前程。她笑稱自己,是返鄉「中」年,人家職位薪水是越來越高,自己則是回來,從零開始。
2016年成立土也社區工作室,2017年開始保留歷史各項工作,2018年,她更成立了協會,在台中有另外兩個據點。她以社工的角色全心投入社區,在體制外努力,同時也和社福機構一同努力幫助個案。
區段徵收住戶搬進新蓋的專案住宅大樓社區,但長者們仍維持舊時習慣,在一樓聚會聊天。(蔣金攝)
社工與社造 環環相扣
從幫助鄉親處理徵收問題開始,一點一滴累積而來,不知不覺,她就做起了社區營造的工作。
最初的緣分,是洲美國小廢校,許多孩子都移到外地讀書,郭琬琤就有個想法,舉辦國小營隊「留在洲美過暑假」 ,讓廢校後的洲美國小的小朋友,再回到社區裡面。
而後,因姑姑家留存許多洲美古文物,郭琬琤在幫忙聯繫處理的過程中,她就投入文化保存工作。除了爬梳洲美的歷史,也找夥伴一起做「家屋測繪」,同時將許多物件保留下來。
洲美居民將傳統住宅往上加蓋鐵皮屋,是為了留給後代子孫居住,也因此形成違建景觀。(蔣金攝)
在一次針對徵收政策,訪問居民對著家異地保留的想法時,其中一位耆老的說法,令她特別感動。那位耆老說道,「當然還是希望房子能留著,想家的時候,可以去看一看,」
「拆遷基地是增高一層樓高的填土做超大堤防,卻讓人們找不到回家的路,想家的時候找不到家!」她轉述耆老的說法,仍然不減當時的激動和震撼。
這股觸動讓她開始準備指定文資的工作,試圖保留三間古厝。
但是毫無經驗的她,面對牽涉各方利益的拆遷議題,使她有一種「五馬分屍」的感覺。她到了與政府調解的文資會議場合,看見文資工作者們罵人的兇猛氣勢,她邊做邊學,學著開記者會、寫新聞稿,練習行使「公民不服從」的權力。過去在政府機關當主管,現在她則要和政府機關對立;原本需要溫柔對人,為了家園則要強硬吵架。
「踩了那個泥沼,你才知道,哇,原來這泥巴這麼黏,這麼深,短時間腳洗不乾淨。」她說。
最後的文資會議,她還是失敗了。她對投票委員沒有利益迴避的問題耿耿於懷,更後悔自己沒有杯葛會議。
直到父親拍拍她,對她說,「你做得很好了」, 她才情緒潰堤。
身為地方耆老的父親,原本反對和政府發起文資保衛戰,在過程中逐漸認同,也站在她身邊,幫忙串連地方人士,她已經令身邊最親近的人改變了。
因士北科園區徵收案,洲美被分割,新闢的福美街專案住宅區,與洲美街上未徵收的9鄰~10鄰,彷彿兩個世界。(蔣金攝)
找回社區、人與土地關係
而她現在在洲美,從最基礎做起,建立人們的意識。
在她的成長經驗中,洲美村莊的社區力量,正是解決大小事的關鍵。
父母還沒下班,孩子就到隔壁人家吃飯;夫妻失和吵架,鄰居就來關心,甚至是有人酒醉路倒,居民也知道是哪家的人,將他送回家去。郭琬琤回憶起小時候,放學回家的路上,總收到好多鄉親送的食物。
「現代人如何在現代化都市,保有以人情支撐生活便利,以及解決生活困難,這個問題是人們能擁有留在社區動力的關鍵因素。」郭琬琤說。
她看見的是社區支撐個人的力量與價值。她指出,人們都應該要保有社區的「生活感」,無論是什麼型態的社區,即使是都市大樓住家,郭琬琤也鼓勵跟著她實習的學生們,關心管委會的運作及關心的議題。只有更熟悉周遭的人,才能減少猜忌懷疑,減少後續增添的衝突、報案等社會成本。
如她將孩子留在洲美過暑假,並組織家長共學團,孩子們找到自己的秘密基地,對土地產生認同感,甚至以許多土地相關的政策議題,化為簡單的情境,讓孩子思考辯論。
「他們可能一時不會感受到(情感),像我一樣,我曾經很想逃離,面臨這麼大的改變時,才知道情感是在的、關係是在的」郭琬琤說。
如今,洲美區段徵收雖已啟動,文資站也暫告落幕,仍有她老家位於的第10鄰、9鄰尚未啟動的區塊,以及當地環境議題需要努力。因此,各項結合在地元素的課程、針對當地五分港溪的環境保育及教育等工作都還在規劃進行。
洲美位於關渡平原,涵蓋了大片肥沃農地,因區段徵收有三分之一農田納入徵收範圍而消失。(蔣金攝)
而郭琬琤成立的協會,在台中還有兩處組織,讓郭琬琤能夠將社區精神更擴大至不同的族群的關懷。
她也與夥伴在洲美社區間建立起了「洲尾村」,與在洲美工作的東吳社工系系友們,日夜相處,身為學姊的郭琬琤讓他們找到自己有興趣的議題,並將自己所知交給他們,以既是夥伴又是前輩的關係,繼續延續洲美的工作。
專為人們解決問題
郭琬琤的生命中,一直在處理人的問題。
根據社工師公會調查,社工有七成有抑鬱問題,且來自服務對象。
「倒不是說找到什麼休閒方式,而是我學會怎麼先做人,再做社工。」郭琬琤提到如何在與人工作中保持自我時,這樣說。
過去她試圖幫助許多弱勢、社會邊緣人士,有時出現「高張力」的互動,在工作中難免產生情緒。與其「割掉」情緒,她認為,直接面對情緒,才是解方。
「我覺得你越是能夠跟自己融合在一起,越不會產生專業異化,不會把自己變成工具,」她說,「而逃脫不了的情緒,沒有辦法避免,但是它是可以被好好處理。」像她自己就練習說出自己的情緒、並表明自己站在社工的身分的立場。
如同,遇到無能為力的情況,她也曾非常自責無法幫助到個案。直到她將心情訴說,得到對方的回應:「我已經這樣一輩子了,你才認識我幾個月?只要能夠陪我聊聊天對我來說就是最大的幫助了。」
她才明白,自在的應對,工作中的情緒就不會累積成某種負能量。
「你知道生命總是會走到某一種無法改變的地步。我們會有一個界線跟保護自己的範圍,但不能因為這個界線或保護自己的範圍,而讓自己成爲一個不熱切的人。」
正如今日她仍在為了家鄉,不遺餘力。
屈原宮為洲美居民信仰及活動的中心。也是郭琬琤(黑衣者)回鄉當志工的第一站。(高偲僑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