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堤樂團主唱蔡依玲,負責主要的詞曲創作,她出生於澎湖,成長於高雄,如今定居臺北,移動與遷徙使得土地成為身體的一部分,承載記憶、情感與歸屬感,她以音樂和文字記錄地方故事,喚起人與自然的連結,觸動人心、引發共鳴。
唱給土地聽的歌
「我小時候一直以為天上的雲是工廠排的煙。」回憶起在高雄小港成長的記憶,依玲的腦中浮現工業區上方灰濛濛的雲層。六歲以前,她住在澎湖七美,由阿嬤照顧長大,由於七美有直達高雄的飛機,家人陸陸續續遷徙到這座南方城市。對於家族而言,向外移動是一個必然的事情。「七美雖然是澎湖的一部分,但資源落差非常大,馬公有大學、有連鎖飯店,但七美最先進的就是便利商店。」

移動的路徑,將各地的生活面貌與土地軌跡緊緊扣合一起。大學畢業前,在紅毛港園區擔任導覽員的依玲,把戰後臺灣最大且歷時數十年的紅毛港遷村事件歷史寫成歌曲、唱成故事。
「蹛了世世代代的家
毋是你講拆就會使拆
天公伯仔這敢公平
怪手拍佇塗跤的聲
親像拍佇我的肩胛頭」
〈怪手〉一曲入圍第七屆金音獎(金音創作獎 Golden Indie Music Awards)最佳搖滾單曲獎,淺堤樂團也逐漸和高雄、社會觀察、台語書寫這些關鍵字緊密相連。
我是來自澎湖七美的高雄人
淺堤樂團成立後,依玲並沒有選擇北漂,依舊住在高雄,南北往返,直至這一年才定居臺北。「誰說一定要去臺北才能玩樂團?」、「臺北資源比較多,就要定居在那嗎?」不管是南北情結也好、年輕固執也罷,這些不平的聲音,與自我的矛盾拉扯,都指向內心深層的恐懼:會不會再也回不去了?

「我身邊很多朋友在臺北讀書之後就離高雄越來越遠,高雄變成父母的家鄉,而不是他們自己的,我很害怕這些會發生在自己身上。」在恐懼落地生根前,依玲嘗試直球對決,「既然我害怕去臺北,那就到臺北試試看吧!」當內心對「離開」的不安感消失後,依玲也讓自己保持更彈性的狀態,去理解與感受外界口中的「臺北」。
臺北的繁華如陽光灑在浪尖,耀眼閃爍,每當夏季偶爾吹過一陣涼風,總會勾起依玲對七美和高雄的鄉愁,「臺北不只是熱,還很悶,光是站著就會全身濕透。」相較之下,七美的烈日必有鹹鹹海風相伴,那是時間書寫在身體裡的記憶;而高雄雖然炙熱,寬闊的馬路卻能迎接海風來回穿梭。兩個不同質感的土地,卻裝進同樣的情感投射,在身分認同越來越多元、開放的年代,故鄉不再只有單一的答案:「如果別人問起我的故鄉,我會說我是來自澎湖七美的高雄人。」
土地是一把土
每當談及土地,總牽動多種象徵,可能是歷史的沉積、時間與自然雕塑出的地貌,又或是人們安居落腳的家。淺堤樂團常被形容很靠近土地,而土地究竟意味著什麼呢?「土地其實是很抽象,好像離我們很近,又感覺非常遙遠。去年在溪州演出看到濁水溪的黑土時,我的情緒非常濃烈,明明不是在那裡長大的,卻感受到一種家的感覺。」依玲認為土地就是原始樸實一把土,連結人和自然的重要介質,就像赤腳踏進田裡去感受土的質地與溫度,不需任何言語,就能喚起深層的共鳴。

走進土地,深入地方,2022 年淺堤樂團提出「環島大亨」計畫,他們自己開著車到臺灣各個小角落進行演出,今年推出 2.0 版本,這次有專業的團隊處理器材,可以更專注在表演本身,以及和店家交流。「當你真的到一個地方,面對面與對方交談,交換彼此的生活經驗時,那個東西很自然就會成為自己的一部分。」依玲補充分享,演出前還與團員們先環島一次,拜訪每個合作店家,建立信任感,這些從土地獲取的創作養分,與日子共同生長出簡單而雋永的故事。
從歌到書:創作語言和自我對話
作為樂團裡負責主要的詞曲創作,依玲坦言所有的過程都在和自己拉扯,有很大的包袱感:想寫出暢銷歌,讓大家生活再好一些;或是以討好心態求圓滿而忘記聆聽自己的聲音,很多壓力並不源於外界,而是和自己的戰鬥。「有時候寫完覺得自己是天才,可是隔天醒來一看,又覺得根本不行。想要交出更好的作品、想要讓外界滿意,這過程很漫長也很辛苦,但我並不討厭朝一件事努力或化解它的過程,有點像打遊戲,當找到解法時,會覺得一切也沒想像中的糟。」
在探索創作的可能性時,依玲意外收到出版社的寫書邀約,把內心的想法整理成《在燈暗的時候唱歌給自己聽》。「我想透過我的故事,和大家的生命經驗產生共鳴:啊!原來世界上也有人這樣想的。所以寫了家族、性別、玩團,或是對創作、對世界的叩問。」相似的題材在歌詞和散文兩種不同載體上,呈現出不同的紋理和光澤。

她笑說,團員看完這本書之後,覺得她在書裡很「自由」。「寫歌有很多環節,需要不斷調整、溝通,不是每個區塊都是我很擅長的,但寫書相對單純,可以掌控的更多。」此外,歌詞和散文切入角度也略有差異,依玲分享:「歌的功能性很強,就是娛樂、陪伴大家,所以個人意志可以躲在後頭,留白給聽眾解讀;但散文不一樣,要把故事說得好聽,就得把真實的自我袒露出來,無法造假也無法隱藏。」
創作是與世界對話的方式
從主唱到作家、從寫詞到寫書,身分的跨越也帶給依玲更多的創作體悟:「分享生活必定會寫到親朋好友或是很久沒聯絡的人,所以這本書看起來很個人,可是我想呈現臺灣某個時間、某個世代、某個地點的畫面群體。現在我的創作經過寫書之後,好像能更成熟地跟這個世界溝通。」
每次書寫,都是嘔心瀝血的自我挖掘,對於依玲而言,創作不是工作,而是和世界對話的方式,即便哪天轉行,它也始終在生命裡,不會消失。如同〈永和〉的歌詞所說:「想穿越過長廊,就要忍得住黑暗。」迷茫有時、困惑有時,過程並非全然美好,但腳踏實地的走、認真誠實的生活,再遠的長廊也有走通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