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觀察室】當他們都少了一顆腎!貧窮的日子翻轉了嗎?揭密阿富汗賣腎村

彭光偉-阿富汗-賣腎村

塔利班政府在阿富汗掌權一年,不斷對外尋求國際認同,但外媒從未手下留情,象徵財富分配不均的「腎村」,就被外界解讀為是戰爭、飢荒、經濟低落而助長的非法社會現象。但貧窮,難以幾個原因被定義,背後仍有盤根錯結的社會結構關係影響。無國界記者彭光偉分享前往賣腎村的第一手觀察。

2022年3月,我與採訪團隊驅車抵達阿富汗西部大城赫拉特,要採訪對於塔利班政府而言,敏感且不願被外界揭露太多訊息的「家醜」-賣腎村。

到達赫拉特之前,我和當地記者早有多次訊息往返,因為這個採訪,很可能隨時因為塔利班政府隨行人員阿米德(化名)被取消。因此,當到達旅館時,我只告訴翻譯高姆(化名)和阿米德:「隔天已請『朋友』帶著我們採訪,你們只需要跟著,不用安排任何行程。」儘管他們還搞不清楚發生什麼事,當下也沒有太多疑問。

隔日,赫拉特電視台的記者阿布杜(化名)約莫8點,較預定出發時間提早到達,討論採訪細節。8點半,高姆和阿米德也來了,我簡單介紹他們彼此、沒有多聊,並搭阿布杜的車子,請高姆和阿米德的車子在後方跟著。

阿富汗-赫拉特-賣腎村

赫拉特其實相當熱鬧,路旁就有燒烤店。(彭光偉提供)

村中逾半村民皆少一顆腎

目的地是赫拉特周邊的英吉爾(Injil)地區的村子,它是這區的眾多村莊之一,人數將近千人,但逾半人口已將自己的一顆腎賣掉了。

這是我們造訪這座村莊的原因,想知道為什麼「賣腎」在村莊裡這麼盛行?阿布杜告訴我,已經找好採訪對象,也或許是有外媒記者要進村採訪的訊息已傳開,車子開入村內廣場,早有大批人群等待,一部分是50歲以上的長輩。

才下車,就聽到來自各方的聲音,現場談話聲此起彼落,儘管聽不懂,但語氣聽得出來是帶著不滿與抱怨。同時我注意到阿米德和高姆的表情,是這趟採訪以來,最沉也最不悅的一次,阿米德甚至走向阿布杜,以嚴厲口吻對他說話,我很擔心,因為採訪結束後我能離開阿富汗,但是阿布杜卻無法離開。我不讓他們單獨對話的時間太長,並請阿布杜帶我們到受訪者家中。

過程中我快速低調地問了阿布杜:「阿米德對你說什麼,他看起來似乎很生氣。」「他說我為什麼要帶你們來這裡」阿布杜苦笑著回我。

阿富汗-英吉爾村-賣腎村

初抵英吉爾村時的景象。(彭光偉提供)

冷處理阿米德和高姆的怒氣,我們跟著受訪者阿哈邁德(化名)進到他的家中。第一眼印象,屋外有個小院子,圍牆有些許精緻的小壁畫。再踏進屋裡,跟大部分阿富汗窮人家差不多,幾乎沒有家具,最顯眼的是堆疊在房間角落,再窮都得備著的保暖睡墊被單。

漆黑的房間是日常,阿富汗電力本就不穩,偏遠村莊完全沒有接電,入夜後也只能以燭火照明。儘管白天採訪,房間有小窗戶照入日光,但整體仍然陰暗昏沉,聽著村民的故事,更顯心酸。

阿哈邁德早年不住在英吉爾村,原生家庭本就窮困,經常前往伊朗打零工。也因赫拉特在阿富汗和伊朗邊境,往返方便。2018年左右,已婚的他回到赫拉特市區尋找工作機會,為了想蓋房子借了一筆錢。

但在阿富汗,只要背了債務幾乎一輩子難以翻身,不只是因為賺錢的速度遠遠不及利息增加的速度,另外,還有一家人的生計要維持。

房子蓋在英吉爾村,到赫拉特市區打工,不算太遠。某日,他瞧見醫院外頭掛了布條,提到捐一顆腎臟可獲得20萬阿富汗尼,當時手頭正緊的阿哈邁德看來,似乎是場及時雨。沒有多想,就把身上的一顆腎拿去換錢。

對阿哈邁德而言是「賣腎」,但是對醫院來說是「捐腎」,給阿哈邁德的是「營養金」。「器官買賣」即使在發展程度落在全世界後段班的阿富汗,仍然得在法令上禁止,醫院得別有名目,不過誰不知道這就是器官交易呢?就連地方官員也選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20萬阿富汗尼,若以2022年的匯率來計算,約莫7萬元新台幣。但阿哈邁德的債務遠遠不只7萬台幣,借錢買房加上利息的滾動成長,逼得阿哈邁德的妻子也走上賣腎之路。

阿富汗-英吉爾村-賣腎村

賣腎村受訪者阿哈邁德一家人照片。(彭光偉提供)

採訪當日,阿哈邁德的妻子畢比(化名)情緒激動,她說沒想到賣腎換來的不是好日子,反而是無窮的後患。畢比指著自己的身體說:「到現在,只要稍微用力,傷口的地方還會疼痛,只有阿拉才能體會這種痛有多麼痛。」

儘管阿哈邁德同樣賣了腎,身為男人他卻無法理解畢比的痛楚,因為在賣腎後,畢比又生了兩個孩子。阿富汗人沒有節育的觀念,儘管窮,孩子還是生得多,加重了家庭負擔,也讓困境無限惡性循環,更因此衍生了兒童照護的社會問題。

賣腎難自救,仍陷貧窮中

過去兩人以打零工維持全家生計,但現在夫妻都只剩一顆腎,在無法使力狀態,只能撿垃圾、做毋須用到太多力量的工作。但在阿富汗,這類工作難尋,於是當我們剛踏進屋裡,阿哈邁德就說家人前晚都沒吃飯,只能讓孩子餓著哭到睡著。我不願想,這些話是為了博取同情而說話,況且若這位父親這樣放下一家之主的尊嚴,恐怕也已是走投無路。

我聽著翻譯,緊盯著阿哈邁德、畢比的臉,兩人的眼眶慢慢濕了,他們像是逮到機會大吐苦水,也似乎以為透過外國媒體報導,能為他們的生活帶來些希望。畢比的淚水也倏地沿著臉頰下滑,顧不得該用面罩遮住臉部,她只想好好地傾訴身心的痛楚。

「我們已經沒有腎可以賣了,我們不知道要賣什麼,現在能賣的就只有自己的孩子了。」畢比說著。「但如果要賣孩子,你要賣哪一個孩子呢?」我問道。畢比指著最小的兒子說:「應該會賣他吧,他還小,還不是很懂事。」

當時,阿哈邁德和畢比的兩個小兒子還在互相打鬧著,而最大的哥哥偎在一旁,靜靜地聽著父母的談話。

我問阿哈邁德:「如果時間回到過去,你還會賣腎嗎?」他遲疑了一下,搖搖頭說:「不賣了。」但是否定的答案,我看不到堅決的神情,倘若生活的困境沒有改善,我不確定他還能有什麼樣的選擇,畢竟村子裡,有半數以上的村民都少了一顆腎。而最終他們換來的,是貧窮又不健康的身體,連工作都有困難。

屋內的採訪結束,我們回到村中廣場,聚集的人們還沒散去,顯然是在等著我們。見我們走來,看似村落長老開始放大嗓門說話,我停下來想聽聽他們說些什麼,高姆為我們翻譯。

阿富汗-英吉爾村-賣腎村

英吉爾村的長者們。(彭光偉提供)

「我們不歡迎記者,你們報導了我們的故事,卻沒有帶來任何好處。很多記者來過,只是想利用我們。國際NGO也有來過,他們來送糧食,但是份量不足,而且只送了一次就不來了,很多人還是很窮。」

我想若不打斷他們,不滿的抱怨可以說上半天。「你們希望我們可以做些什麼呢?」我問道。帶頭的老先生說:「我們希望NGO可以回來幫幫我們,美國可以把凍結的錢還給阿富汗,這些錢都是我們老百姓的,不屬於阿富汗政府的,美國為什麼可以自行凍結?」

指責美國的論述,我在阿富汗每一個城市都能聽到。我繼續問:「你們也都賣掉了自己的腎嗎?」一位長者搶著回答:「我們沒有,因為我們年紀太大了,醫院不要我們的腎。」我驚覺,他們恐怕是弱勢中的弱勢?如果醫院不分年齡取腎,他們也會自願去賣吧?

努力都難以翻轉的貧窮

回程途中,我們遇到另一群人,在黃泥路旁聊天。我好奇詢問:「你們認識那個賣腎村莊裡的人嗎?」其中一人說,「我知道他們,他們很多原來都不住這裡,為了賣腎搬過來的。」

我忍不住再問,「你們知道他們的腎都賣到哪裡去了嗎?聽說有說很多腎臟被賣到伊朗去了?」七嘴八舌的談話聲此起彼落,「他們很多人本來沒這麼窮,都是去借錢蓋房子、買車子,最後才會變得這麼窮。」

附近村莊似乎有另一個觀點,只不過,這些全都是高姆的翻譯,準確度有多少,我至今無法百分百確認,因為採訪當下,高姆和阿米德對我們來到這裡採訪,都明確表達不悅,很難不想,他的翻譯是否帶著個人情緒?

阿富汗-赫拉特-賣腎村

赫拉特市區大部分的產業還是依賴人工,圖為鐵鋪裡的鐵匠。(彭光偉提供)

回到赫拉特市區,阿布杜帶我們前往專門做腎臟移植手術的醫院。白色明亮的建築,不算豪華,但在當地算是顯眼,外牆高掛名醫照片,我查了文字,是泌尿科,沒提到腎臟。我們想嘗試進到醫院去,外頭有保鑣把關,阿布杜警告我們:「他們是不會讓記者進去的,他們就是這裡的『黑手黨』。」果然,我們不得其門而入,只能遠遠地拍著醫院外觀。

少一顆腎,不會立刻要人命,但是賠上健康的窮困人生,卻讓他們陷入絕望深淵。不少人陷入後悔,但是再來一次,他們真的能夠拒絕金錢的誘惑嗎?村裡長者點出了其中一個問題,外來的援助無法持續,導致資源分配不均,就算想要雨露均霑,卻也都是極短暫。

了解更多【我是地球人彭光偉

分享本文 /
請留言
返回頂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