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米莎(溫尹嫦)的歌裡,總有河流的聲音,時而潺潺,時而激湍,無論流經哪個生命段落,都不曾停歇。從《河壩》到《戇仔船》,從拉丁美洲的街頭到臺灣的吟唱,她以一種不固定的變化方式,持續與這片土地和語言對話。而來到《親愛的企鵝》這張數位專輯,過去那些奔放、張揚的河流,突然變得安靜,只剩一架鋼琴、一副嗓音,如同鹿與企鵝在林地與雪原的遙望,不說話,卻深刻動人。這一次,她不再急著向世界說些什麼,而是回過頭,把那些沒有說出口的柔軟,用母語唱給自己聽。

從第一首客語創作〈介條河壩〉(這條河流)開始,米莎用母語一筆一畫描摹生命的褶皺,唱家鄉,也唱自己。語言成為她與世界連結的方式,那些最軟弱的、難以言說的情緒,被一字一句地安放在歌裡。

今(2025)年,她憑藉與其他三位歌手合作的《亻厓个房間》專輯入圍金曲獎「最佳客語專輯獎」;並以《親愛的企鵝》專輯再次入圍金曲獎「最佳客語歌手獎」,這已經是她第五度入圍客語歌手獎,每一次的入圍,都在肯定她用音樂與歌聲,為客語文化的傳遞注入一道溫柔和煦的光芒。

從斷裂之中流出的歌聲 河流、家鄉與創作的起點

「我們老家就在中港溪旁邊,兒時夏天會去河邊的泥沙地玩沙、控窯,看颱風來的大水,也曾經掉進水裡被爸爸撈起來。」米莎說這段話時,語氣輕柔卻帶著清晰的畫面。

對她而言,河不只是地景,也是記憶與情感的家鄉載體。那條彎繞著三灣鄉內灣村的中港溪,成為她童年生活的一部分,也是她後來創作裡始終流動的隱喻。

在還沒走上音樂這條路之前,米莎曾用華語創作,卻總覺得「寫出來的歌詞很模糊」,像是別人的心情。直到她在一次校內比賽上聽到學長用閩南語唱出濃烈家庭情感,她才第一次意識到:原來語言可以讓創作長出真正的樣貌。在那之後,她寫下了〈介條河壩〉,以記憶中的河流為題,講述祖母一生的故事。

對米莎而言,河不只是風景,更是記憶與情感的載體。三灣中港溪的水聲,至今仍在她的創作中靜靜流動。(圖片來源/米莎)
對米莎而言,河不只是風景,更是記憶與情感的載體。三灣中港溪的水聲,至今仍在她的創作中靜靜流動。(圖片來源/米莎)

「我那時就知道,這首歌只有我能寫、能唱。」那是一種辨認自我獨特性的方式。客語,對她而言,不只是語言,而是從靈魂深處長出來的情感經驗。在那裡,她找到了自己的語感、聲音與節奏;在那裡,歌唱不再只是抒發,而是一次次與過去生活記憶的對話,像水一樣,不斷流動,也不斷連結。

離家、斷金援、與街頭為伍 音樂與自我意志的誕生

河流離開家鄉之後,會不會迷路?在米莎的創作旅程裡,有段時間,她也在河道以外摸索著方向。

「我其實是我們家最會讀書的小孩。」她輕描淡寫地說。那是個典型的客家家庭,三個孩子裡,她是老么,也是父母期待中會穩穩走向研究所、公職或師字輩職務的那一個人。但離開苗栗三灣、16 歲北上念書後,生活出現轉彎:她迷上劇場,在建築系之外旁聽戲劇課、當舞臺助理;又因為一把吉他,走進街頭唱歌的世界,慢慢將創作與現場演出當作呼吸的方式。

直到有一天,父親斷了金援。儘管是沒有明講的衝突,卻清楚地劃出兩代之間對於「生活」定義的分歧。「那兩年我沒有回家,連過年都沒回去。」個性溫柔,但脾氣倔強的她,靠街頭唱歌、劇場打工維生,戶頭裡時常只剩下兩位數,有時還不曉得能不能賺到下週的生活費,即使如此,她依然堅持創作,讓一首首客語歌慢慢累積成自己的能量。

生活的轉機,來自中華民國客家委員會的補助計畫,米莎準備前往拉丁美洲進行音樂田野調查。在出發前,她鼓起勇氣回到家中,對父親說了那句沉甸甸的話:「我要出國了。」那不是請求,也不是示弱,而是練習為自己負責的聲音,同時也是一次微妙的契機,父親看到女兒獲得政府的獎助,對她的人生方向才有了肯定。

米莎踏上前往拉丁美洲的旅途,在古巴與阿根廷的城市和鄉村之間穿梭,她第一次真切感受到,音樂本來就與生活密不可分。「從年輕到老,大家都在玩音樂,你隨時可以在街道上聽到 Live 演出。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個阿嬤,年紀很大,卻穿著紅色的花洋裝,在街上隨性跳著舞。」她表示,音樂在那裡,不是表演,也不是專業分類,而是不分年齡,與飲食、聊天一樣的生活日常。

米莎看見音樂如空氣般自然流動,是理所當然存在於日常的一部分。(圖片來源/米莎)
米莎看見音樂如空氣般自然流動,是理所當然存在於日常的一部分。(圖片來源/米莎)

「那對我來說是很大的衝擊。他們不是在討論音樂要不要商業化、怎樣比較有價值,而是音樂本身就這樣存在著、流動著。」她說。那趟旅程像是一場生活的再教育,讓她明白:原來在別的地方,有人以音樂過日子,是那麼自然。正是這份「理所當然」,讓米莎在返臺後更篤定自己要走的路,不再需要向外界爭辯,也不必對自我懷疑。

後來父親聽她在臺上唱歌,當米莎唱起那首寫給祖母的歌,父親也悄悄地跟著哼唱。米莎沒有問過父親的感覺,但在表演結束後,父親和她主動聊起過往與母親相處的時光記憶,那一幕像河水輕觸石頭,不再撞擊,而是靜靜地流過——留下痕跡,也留下理解的可能。

《親愛的企鵝》在靜默裡凝望 與製作人早川徹的相遇

「我第一次跟 Toru 桑(早川徹)合作,是在 2012 年的美濃。」米莎語氣溫柔,像是回憶起一場悠遠又命運似的相遇。那一年,美濃愛鄉協進會與高雄市政府客家事務委員會共同推動一個兒童音樂創作計畫,邀請客語歌手林生祥與樂手們組成製作團隊,請創作人一人寫兩首給孩子的客語歌,而米莎是其中一位參與者。她與早川徹,便是在那個夏天的美濃相遇。

「那時候 Toru 桑是生祥哥的樂手,我們寫詞曲,再交給他們編曲錄音。」早川徹自此成為她關注的對象,「心裡就想,等我變成熟了,一定要找他來當我的製作人。」

兩人最後合作了《戇仔船》和《蝓螺》專輯,再到這一次的《親愛的企鵝》,三度合作,卻次次不同。這一次,他們選擇了最簡潔的方式——鋼琴與人聲當作專輯主軸。

回憶起《親愛的企鵝》的創作緣由,她說:「有次我們去美濃黃蝶翠谷裡,現場非常自然,當下有個很神奇的魔力感,Toru 桑彈鋼琴,我唱歌。團隊經理 Zoe 說如果這些可以錄下來就好了,於是就這麼展開專輯的製作計畫。」《親愛的企鵝》總共收錄六首作品,雖然不是全新創作,卻擁有截然不同的音樂風味。

米莎聊到當時進行錄音工作時,她和早川徹坐在錄音室的兩端,隔著玻璃看著彼此,沒有多餘的指示或討論,卻知道下一個音會往哪裡去。「我的個性像鹿一樣,衝動且充滿活力,而 Toru 桑就像企鵝,他怕熱,但個性有點優雅、古怪與溫暖,我們彼此就像生活在截然不同的棲地,卻有某種默契與信任存在。」那是一種靜默的共鳴,不需翻譯。

米莎形容自己像鹿;早川徹(左)像企鵝。物種不同,也來自不同的棲地,卻保有一種奇妙的默契與信任。(圖片來源/米莎)
米莎形容自己像鹿;早川徹(左)像企鵝。物種不同,也來自不同的棲地,卻保有一種奇妙的默契與信任。(圖片來源/米莎)

這樣的狀態,也讓她重新詮釋了過去的創作。〈應許之地〉原本是一首節奏明快、旋律奔放的歌曲,在這張專輯裡被轉化為低迴如水的呢喃。對此她說:「這有一種生命之歌的味道,也許 80 歲後,我們再來唱一次這首歌吧!」

《親愛的企鵝》像是一封寫給兩人的信,也是一次對聲音極限的探索與釋放,裝載著無法直接言說的感觸,在專輯中化作一段人聲、一架琴音,與她最真實的感動。

從語言工具到詩哲之爭 米莎與客語的三階段進化

「我後來一直在想,客語可否不只是拿來說生活的語言?它能不能說哲學、談抽象,也能很深、很深。」突然間,米莎提出了這樣的問答。

她表示,自己一直以來沒有懷著傳承客語的偉大使命,但對她來說,客語不只是傳統或是身分認同,更是一種可以讓創作長出獨特思維方式的媒介。從她開始用客語創作以來,這門語言一直在她的音樂裡自由發展出獨特的形狀與節奏,也逐漸形成她內在的創作方法論。

她的客語創作歷程可以粗分為三個階段:一開始是「找到自己的聲音」,從華語創作的模糊中跳出來,用客語寫〈河壩〉時的直覺與驚喜;接著是「發現創作的樂趣」,寫歌像是遊戲,語言裡的塗鴉,她嘗試各種可能,或許聽來突兀怪異,但每個詞彙與句式的跳動,都如同鹿般奔放跳躍;而如今,她進入第三階段:「究竟語言如何承載哲學?」

米莎創作客語的階段,也如同她對母語持續的探索與理解。(圖片來源/米莎)
米莎創作客語的階段,也如同她對母語持續的探索與理解。(圖片來源/米莎)

「我開始好奇,用這麼簡單的語言,有沒有可能談抽象的哲理?」她舉例像「風馳水」(西北雨)這類詞,她覺得很有草根性,也有畫面感,一個字就蘊含自然、速度與天氣變化的多重訊息。也因此,她越來越著迷於「簡單語言所能開展的遼闊世界」。而在米莎的歌裡,客語不再只是母語、鄉音或文化符號,而是一座自由生長的花園。她在其中穿梭,有時像孩子好奇探路,有時像哲學家沉思其中。她不試圖去證明語言的價值,也不強求誰理解這個語境,而是讓語言回到它最初的樣子——表達、感受、與人相連。

面對未來,米莎說:「我現在有一個三部曲的計畫,可以說是我的『命運三部曲』,但細節現在還不能透露。」她的音樂一路以來總是難以預測,如同林中的鹿影,時隱時現,從不循常路。她笑著補充:「這些都是形式而已,最重要的是,把我真正熱愛的東西,用這個語言展現出來。」這句話的背後,無疑是她對語言最深的期待,讓它活在聲音裡,也活在日常之中,活在一個人願意用心唱、慢慢唱的那個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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