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市工作?或是留在家鄉?是蓋亞那工作坊執行長Ibu(胡郁如)曾面對的選擇題,十多年前,她回到台東崁頂部落,不懂父母為何堅持守護傳統,而當從煮一鍋小米飯開始重新學習,探索自己從何而來,她才成為了串起整個部落的重要核心。
相信許多人的記憶裡,多少曾出現過對原住民文化的迷思及經驗——以為走進部落,會看到一群穿著族服、跳著「高山青」、「我們都是一家人」的原住民,他們講話很幽默,帶你做輕鬆愉快的文化體驗,吃著你講不出菜名的風味餐。
然而,離開這個部落後,你對原民文化仍扁平淺薄,甚至早早忘記了那些原民臉孔,不知道這一切與你有何關聯……
當許多人還將原民文化視為一種「圖騰式」的異國情調消費時,台東崁頂部落的「蓋亞那工作坊」,十多年前就開始進行小米復耕,從「種回」這個布農族傳統主食開始,重新凝聚部落記憶及文化,更讓走進部落的遊客,透過傳承的飲食智慧、歷史導覽, 真正深度認識布農文化。
Ibu(胡郁如)希望人們透過他們真正深度認識布農文化。(Ibu提供)
不需眨低自嘲,真誠才能開啟大門
他們不只是間餐廳、技藝工作坊,更是在地的文化復興基地,十多年來客人絡繹不絕,從而影響整個部落的文化凝聚與生態。
對於如此獨特的「做 部落」模式,執行長Ibu(胡郁如)說:「我覺得關鍵在於『真實』,過去,常看到有些人以『調侃、眨低』模式經營導覽和餐廳, 而我認為我們每個人都是平等的,你來部落就是想了解我,我就以最真實樣貌讓你了解,曾有遊客說只來15分鐘,但給一樣的錢可不可以?我們拒絕了,我們要的是深度真誠的理解,而非隨便呼攏。」
Ibu笑說,很多大學教授帶著學生來到部落,想讓學生看看她是怎麼能在部落存活下來。
1980年代後期,關山伐木業衰頹,到外地工廠上班薪資更高, Ibu正好出生在崁頂部落人口開始大量外流的年代,照理來說,她應該和許多部落青年一樣,在外地工作,很難回家。因此,當她決定回到部落時,她也覺得不可能賺到錢,現在的成果,是十年前的自己沒想過的發展。
在部落幾乎無人種小米時,Ibu家堅持保留一塊小米田,讓傳統小米飯得以傳承。(Ibu提供)
沒有小米,沒有布農
Ibu從小在部落生活,大學時離開部落到高雄讀書,畢業後從事是美容芳療,因結婚生子隨丈夫落腳花蓮,停止了工作,她突然閒得發慌,那時,她有個念頭:不如回台東開始跟母親學技藝吧!
事實上,父母從她小時候就已經在「做」部落,父親是部落裡有名的族語老師,那個年代,沒有離開部落,一直在原鄉待著,邊在鐵路局工作,邊教母語,以及從事復興八部和音的工作(崁頂部落八部和音是全世界第一個被錄下聲音的地方),後來當選村長,第一件事就是在部落回復布農族所有消失的祭儀。
而母親則從Ibu有記憶以來,就會織布,當時,部落已看不到傳統的布式,因以前的衣服都會跟著入葬,或被商人買走,她的母親因緣際會跟著老師學習,並在部落開班授課,家裡也定時接部落導覽工作。
因此,從小,家裡常有遊客、大學生來參訪,只是,當時Ibu並不了解其中意義價值,甚至不解,為什麼別人家假日都能休息,他們家還要下田、織布?
「我尤其不解,為什麼當別人家都在種大米,我們家從小就堅持有一塊地是種小米?種小米是件很累的事,它需要大量的人工親自撒播看顧,不能使用機器,收穫時也要用人力一支一支地採收、脫粒脫殼。部落當時因人口外流、老化,已經沒什麼人在種植沒有經濟價值的小米了。」
Ibu向母親學傳統織布,並用創新的教學方式讓部落的人更易上手。(Ibu提供)
小米復耕十年,串起部落核心
回到部落後,開始幫家裡帶導覽,很多遊客會開始問Ibu問題,像是他們從哪來?為什麼有小米?他們的傳統是什麼……那時,她才真正開始探究,也才知道從小家裡吃的那鍋小米飯不簡單。
「父親告訴我,沒有小米,布農族所有的文化祭儀都不存在,正因需要人力,所以過去部落的人會一起種植、幫忙互相採收。小米是串起部落情感文化的重要核心,很多長輩經過我們家,聞到小米,甚至會哭,說那就是他記憶中的味道。」
從小耳濡目染,父母在部落導覽的用心及熱烈迴響,讓她對於「真實」的堅持來得自然,且更加有使命感。當她回到部落,第一個挑戰,便是接下工作坊煮小米的工作。
她給自己一個目標,要煮出一鍋部落長輩都認可的小米飯,才能真正端上桌。而這一煮就是一年。「不是煮得不夠Q,就打得不夠,它不只是熟就好,而是在黏性或火侯都要控制得當。我煮到手都起水泡,一年後,通過我媽那關,再端給部落長輩吃,他們說:『這是你煮的嗎?很好吃。』還送了我一把木鏟,那時,我才開始端上桌。」
為了煮出一鍋長輩認可的小米飯。Ibu花一年的時間重新學習。(Ibu提供)
隨著遊客增加,家裡的小米田慢慢從兩分地擴大到兩甲,並從一年一收增加到一年二收外,他們也開始將影響力從家族擴展到部落,提供許多在地工作機會,邀請部落青年參與導覽。甚至有年輕人為了當導覽員而向正職請假,只因覺得「能替自己的部落導覽是種榮耀。」
為傳統尋找當代生存的嶄新樣貌
十年來,Ibu已然像是父親當年在部落的角色,形成一個對內與對外的通道,不同的是,她以更貼近當代的形式去做。像是,每年在遠近馳名的「台東慢食節」中,口碑極佳的蓋亞那小米飯總是被一掃而空。
一開始,許多人面對這不熟悉的食物,以為那是排灣族的「阿粨」,賣得很辛苦,但她發揮創意,在小米裡加入自己做的洛神、橄欖、泡菜、或魯肉、花生粉,讓這個布農傳統主食,在當代有了截然不同的新風貌和接受度。
「遊客來工作坊,所有的擺盤我都親手用,我一定擺到讓他們覺得美到可以拍照。」她知道,時代不同,以前賣小米只能透過農會,現在有了網路和市集,她可以選擇不同的行銷方式,用堅守主體性的方式「邀請」外面的人走進傳統。
除了小米外,她也用不同的方式傳承母親的織布技藝。「小時候學,大人就會叫你用看的,說一是一說二是二,而布農族有個說法:『織布不可教,只能看,教了會短命。』且不傳女兒,因此很多人都覺得織布很難,摸不著頭緒。」
「但我就很叛逆,會質疑、會想學更多不同的樣式。後來我去上了一陣子理論的課,便把織布簡單化到讓大家可以理解,三天就能織出一塊布。」
她說,並不是以前的方式不好,而是老人家的表達能力有限,而現在她與母親是很好的搭檔,彼此能在教學上相輔相成。
「做」部落,要用愛跨越恨
蓋亞那的努力,帶給部落不一樣的視角與希望,許多人開始相信留在部落是能生存的,不用眨低自己,也能做出廣受歡迎的工作坊,更重要的是,在這個許多部落已漸漸開始崇尚外在世界的當下,他們以十年的紮實小米復耕,讓族人知道,傳統與創新,是可以整合加乘、不打折扣。
Ibu致力將傳統小米帶入市集,發展新時代的樣貌。(Ibu提供)
當然,她不諱言,蓋亞那的成功,也會讓人眼紅,但她說,「即使昨天吵架,今天卻還是一起開心工作,在部落不能有恨,大家要彼此有愛,才能共同生活。當別人說我們都把錢賺走,我也是會很心酸,但我依然會想,我無法養活整個部落,但我可以要繼續用什麼樣方式讓大家都賺錢。」
讓部落相信,做真實的自己,永遠可以理直氣壯地在自己的土地上活著,文化回來,人就會回來也會進來,這十多年的小米復耕,復興的不只是一道傳統食物,更是一種純粹的本質存在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