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張專輯,黃子軒都像換了一種呼吸,從鄉野的山歌吟唱,到靈魂樂的城市脈動,他將客語中的農村土壤韻味揉入節奏與韻律,讓那彷彿帶著傳統市場「牛騷味」的聲音,不只是記憶中的鄉音,也是今時今日跳動的生命。汗水與風、骨與血,母語裡那說不盡的情緒轉折,在他的歌裡化作靈魂的律動,訴說著一場自鄉村到城市的音樂進化史。
就在今(2025)年,這段融合土地語感與節奏語彙的創作軌跡,迎來了金曲舞臺的盛大回響——黃子軒以《牛騷 New Soul》專輯一舉入圍第 36 屆金曲獎「年度專輯獎」、「最佳客語專輯獎」與「最佳客語歌手獎」三項大獎。再次肯定他的音樂創作表現,象徵著母語創作在時代洪流中,持續找到與主流對話的頻率。當多數人還以為客語是過去的語言,他卻用旋律證明:這是未來也能聽見的聲音。
從想留下自己的東西 到唱出回家的路
黃子軒總說自己是「混血的」,從小在閩南父親與客家母親的豢養下,加上生長在新竹空軍眷村裡,身邊有著來自外省、原住民、閩南與客家語混雜的日常交響。他說:「在眷村,有來自不同族群的朋友,小時候就覺得這種族群交融的現象很有趣。」在這樣的環境長大,語言便沒有高低之分,只有轉換與適應,也因此他很早就意識到,身分不是一條清楚的界線,而是一張混合交錯的網,這也促使他對「說話」與「表達」產生敏銳的感覺,在書寫音樂之前,文字與寫作是他當時的起點。

他不是「一開始就為了母語而創作」的歌手,黃子軒從小擅長寫作,高中加入熱音社後開始寫歌,「我很想留下自己的東西。」他說。那並不是關於族群、也非捍衛母語使命的偉大理想,寫歌,是他的自我保存;唱歌,則是當下心情的抒發,在書寫與謳歌之間,記錄年輕歲月裡,靈魂渴望發聲的微小心願。
就讀元智大學時期,黃子軒主修資訊傳播,母親以為他畢業後會去當工程師,「畢竟在新竹嘛,職業選項大概就是竹科或公務員。」不過,他退伍後的第一份工作,卻是進入客家電視台擔任行銷企劃,對於從來不曾認識任何電視圈工作者的母親來說,當時嚇了一大跳,「她真的以為我遇到詐騙集團。」他笑說。
黃子軒白天上班、晚上繼續玩團,音樂與工作就這樣維持著平行的軌道。擔任客家電視台的行銷與節目企劃,看似與音樂創作毫無關聯,意外成為他重新理解母語的契機。他需要為節目命名、撰寫文案,寫出觀眾「真的會講、會聽懂」的客家語句,在不斷使用語言的過程中,他慢慢找回母語的語感和語境。
某次,他的歌曲被製作人阿弟仔(張健偉)老師聽見,對方主動聯繫,後來也成爲簽約的詞曲創作者。後來,他轉調至音樂節目部門,認識了謝宇威、林生祥、黃連煜等客語音樂前輩,在他們的鼓勵下,黃子軒開始嘗試以客語創作,並逐漸累積作品。
在平日工作與音樂之間掙扎數年後,他決定與高中熱音社的學長周岳澄(阿 Ken)組成樂團「暗黑白領階級」,並在 2011 年以初出茅廬之姿,奪下臺灣原創流行音樂大獎三項獎項。
得獎後的迷惘 來自父親的暖心支持

得到金曲獎肯定的一刻,他首度有了「出道」的實感。作品獲獎,他感覺自己被聽見,也被真正地看見,音樂之於黃子軒,不再只是深夜裡的自我告白,而是一種與世界建立關係的方式。只是,隨著演出與曝光機會越來越多,音樂人與電視人的身分產生矛盾與衝突,他既是要被推廣的金曲音樂人,也還是得推廣別人的企劃人。
那是一種「很奇怪的位置」,在這樣的矛盾中,父親主動對他說:「人一輩子,總得選一件事,全心全意去做。」那一瞬間,他明白了什麼叫支持,不是催促、不是干涉,而是當你站在十字路口時,有人用最簡單的語句,替你照亮往前的方向。從那年起,他不再分開音樂與工作——因為音樂,就是他的工作。
2015 年,由於團員的人生規劃不同,暗黑白領階級畫下句點。之後他成立新團「黃子軒與山平快」,隔年以《異鄉人》再次獲得金曲獎最佳客語專輯肯定,象徵他以母語創作的豐碩成果。自此,黃子軒成為全職音樂人,「在音樂這條路上,我很溫柔地在 Fighting。」一步步地找出屬於自己的歌路,也是從那時候開始,他的創作不再只是單純的抒發,而是一種自我語言的重新召喚。
牛騷與 New Soul 的雙聲實驗 語言與節奏間唱出母語的新形狀
如果說早期的黃子軒,是與團隊共同用母語說自己的話,那《牛騷 New Soul》就是他試著讓語言用不同方式,說出新的風貌。這不只是他的第一張個人專輯,更像是一場語感與聲音的實驗。專輯名稱的「牛騷」,在海陸腔中與英文的「New Soul」有著諧音趣味,既是「新靈魂」,也是形容老市場氣味的俗語。這樣的雙關,正呼應了他創作上的雙重企圖:一手牽著母語的氣味與語氣,一手摸索著節奏藍調、Lo-fi、Neo Soul(註)等新風格的邊界。

〈牛騷〉的核心之一,是他對「山歌」的重新整理與轉譯。他說自己一直在思考:「山歌是什麼?它和藍調之間的精神是否能對話?」在他看來,客家山歌和藍調有許多相似之處:都是自土地長出來的聲音,有自由的行腔與語氣彈性。
但他也強調,不是硬要給山歌套上現代的外殼,而是嘗試「消化後產出新的東西」,如果只是照搬山歌的旋律配上藍調的氣味,那不算真的融合。採訪過程中,黃子軒時不時哼唱起〈牛騷〉,在他吟唱的聲韻裡,眼神浮現的,是他對音樂的理解與淬煉,唱出山歌中飽滿的靈魂韻味。
在〈飲茶一事〉這首與音樂人鶴 The Crane(林泰羽)合作的作品中,黃子軒描寫了對港式飲茶文化變遷的感慨。他回憶,有一次和母親去吃飲茶,原本熟悉的服務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冷冰冰的 QR Code 點餐系統。那一刻,他感到一種說不出的落寞,心想:「這個文化好像死掉了。」這種失落,成為他創作的起點。
當他上網搜尋「飲茶」,除了港點與茶樓資訊外,跳出來的竟然還有動畫《七龍珠》中那位逐漸邊緣化的角色「飲茶」。曾是主角孫悟空的強大對手,後來卻變成連雜魚都打不贏的弱角。這個意象,成為他對「飲茶文化式微」的隱喻:一個曾經風光、如今卻慢慢被遺忘的存在。
他將這樣的傷感化為歌詞,讓飲茶一事不只是生活的片段,也偷渡了「已死」的諧音。語意輕盈,卻藏著重量。從這樣的細節裡,可以看到一位音樂人,如何用文字轉譯生活、用聲音創造節奏,讓客語與粵語走入城市、讓母語的靈魂,在律動中發光。
註:Lo-fi 是指刻意使用不完美的音質,例如雜訊、失真等,營造出懷舊、放鬆氛圍的音樂風格;Neo Soul 是一種融合傳統靈魂樂、當代 R&B、嘻哈、爵士、以及其他音樂元素的音樂風格。
聲音的邊界與延伸 從市場錄音室走向世界舞台

專輯的開場曲〈Raknus Selu((樟之細路))〉,是黃子軒對歷史路徑的致敬與拼貼。他從泰雅族耆老的歌聲中汲取旋律,再以客語重新演繹,結合月琴、電子聲響與兒童合唱團,讓原住民語、客語與山路聲響交錯成一條真正「走得動的」的音樂之路。聲音成為他說故事的方式,也是一種臺灣地景的重新編碼。
對他來說,創作並不是寫出旋律而已,而是一場和生活環境對話的練習。《牛騷 New Soul》不追求乾淨無瑕的錄音品質,反而刻意保留了錄音過程中的毛邊,像是:新竹東門市場的鐵門聲、山林小徑的腳步聲、五色鳥的鳴叫、木質錄音室的空氣共鳴⋯⋯這些聲音不只是背景,更是與樂曲共生的一部分,都一同組成了這張專輯的「氣味」。
「我希望它不是只在錄音室裡完成的東西,而是能跟著場域、生活一起發聲。」語言在黃子軒的轉化之下,成為能夠說出當代生活感的情緒機制。黃子軒認為,如何運用山歌元素,講述現代的故事也不感覺突兀,那才是真正的融合,是他想要呈現的熟悉又未知的「甜蜜點」。
這幾年,黃子軒也觀察到「客語」這個語言,在異地反而有奇妙的新鮮感。「很多外國人聽不懂,但他們能感受到聲音的情緒和律動,那也是一種共感。」像是去荷蘭演出時,他發現當地的外國人,其實對於客家文化十分有興趣,對此他也開始思考各種可能性,母語始終不局限族群內部的認同,而是可跨文化欣賞的載體。

接下來,他也希望有機會跨足到戲劇、影像領域,開展更多的跨界計畫。正如同他嘗試將山歌用不同的技巧轉譯一樣,這些與歌聲、身體的融合與開展,也許才是黃子軒音樂裡最核心的主題!不是把母語變成歷史標本,而是讓它繼續行走、呼吸,在不一樣的空間裡自在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