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美智站在香案前,向撫順將軍敬拜後,熟練地拿起淨爐,點燃肖楠香粉,讓爐中的煙霧繚繞而起。淨爐在收驚者的身前身後繞行,驅散無形的晦氣,隨後點燃符籙,口中低聲吟誦著聽起來似是法咒的歌調,聲音溫和而沉穩。最後,她猛然一聲「喝!」在剎那間,彷彿將所有不好的氣息,於瞬間一掃而空。

臺灣民間宮廟是地方村落重要的信仰中心,其中管理維護廟宇、祀奉神明的人,即為「廟祝」,在日常口語中又常以廟公、廟婆稱之。在彰化大城鄉,有一位為了愛來臺並落腳生根的智利廟婆羅美智,在多年的日子裡,她已然成為村里中的一份子。平日裡,她為村民解煞除厄,是神明於人間的代言人,另一方面,離鄉多年的她卻也有著再平凡不過的另一面……

「大家好,我是羅美智,在萬安宮這裡供奉撫順將軍。我來臺灣已經 35 年,對我而言,我一半是智利人,一半是臺灣人,這裡是我的第二個家。」

一場跨越國境的浪漫異國戀曲

出生於智利的羅美智,在當時未曾想過自己會嫁來臺灣,而命運的使然,讓她遇見了來自臺灣的蔡福孝。(攝影/許程睿)
出生於智利的羅美智,在當時未曾想過自己會嫁來臺灣,而命運的使然,讓她遇見了來自臺灣的蔡福孝。(攝影/許程睿)

1959 年出生於智利的羅美智,本名叫做 Elvira del Carmen La Rosa Roja,從未聽聞過臺灣這座位於西太平洋的小島,更未曾想過自己有一天會遠渡重洋,成為一位臺灣媳婦。然而,命運總是在不經意間牽引著人們前行,這一切的轉折,發生在她 28 歲那年。

當時羅美智的兄長在巴西做生意,趁著假期時刻,邀請妹妹前來遊玩。羅美智除了造訪巴西外,也拜訪了鄰國巴拉圭。在一個平凡的日子裡,遇見一位改變她未來人生的人——來自臺灣的蔡福孝。

那天和往常一樣,羅美智與兄長在採買用品時,兄長突然猶豫地說:「這次我想買些不一樣的東西,可是不確定這些好不好?」恰巧,站在一旁的蔡福孝聽見了,便主動上前攀談:「我可以幫你們,我在這裡工作快兩年了,這裡也有很多我的臺灣朋友。」說完,便遞上一張名片。

多日後,羅美智在街頭偶遇蔡福孝,她特別感謝蔡福孝之前的幫忙,蔡福孝脫口問道:「妳一個人啊?妳先生呢?」這句話讓羅美智愣了一下,隨即開懷大笑,擺手解釋道:「他不是我老公,是我哥哥啦!」聽到這個回答,蔡福孝也忍不住笑了出來。從那天起,蔡福孝便開始頻繁來找羅美智聊天,兩人的感情也在不知不覺間悄然滋長,很快便踏入婚姻的殿堂,譜寫一段跨越國界的美麗愛情故事。

蔡福孝比羅美智年長約十歲,當時已在海外打拚將近 20 年。儘管羅美智的哥哥曾建議他們在巴西定居,邊生活邊賺錢,但蔡福孝離家已久,始終心繫家鄉,逐漸萌生了回臺灣的念頭。

羅美智向父母親提起自己即將遠嫁臺灣時,父親難以接受這件事,面對家人的擔憂,羅美智毫不動搖地說:「我很愛他,我想要跟他一起去臺灣。」雖然當時有口頭約定,結婚五年後會回智利探親,但現實並不如預期。出於各種限制與困難,這趟返鄉之旅一拖再拖,直到離家 30 多年後的 2016 年,羅美智取得臺灣的永久居留權後,才終於回到智利,與家人團聚。

丈夫突然離世 神明卻要她繼續留在臺灣

撫順將軍是大城鄉萬安宮的主祀神明,為當地重要的信仰中心,也是羅美智之所以成為廟婆的重要存在。(攝影/許程睿)
撫順將軍是大城鄉萬安宮的主祀神明,為當地重要的信仰中心,也是羅美智之所以成為廟婆的重要存在。(攝影/許程睿)

羅美智的中文名字來自丈夫蔡福孝的巧思。「羅」取自「Rosa」的近似音,「美智」則寓意著她的美麗與智慧——既因她長相出眾,又來自文化底蘊深厚的南美洲國家智利。這個名字不僅承載著蔡福孝對羅美智的愛與欣賞,也成為她在臺灣生活的重要象徵,見證著她遠嫁異鄉、逐漸融入臺灣文化的歷程。

然而,在臺灣落地生根並不容易,「成為一位廟婆」更是羅美智從未想過的轉折。剛回到臺灣時,夫妻倆在板橋經營一間自助餐店,生意不錯,但餐飲業的工作繁重且辛苦。經營三年後,一位在土地公廟服務的老師向蔡福孝提議,希望他能學習宮廟事務,並幫忙處理各類法事科儀。蔡福孝利用空閒時間學習,羅美智在一旁耳濡目染,也學會了收驚解厄、安太歲等儀式。

自助餐經營五年後,彰化和美的一位朋友準備興建宮廟,邀請蔡福孝前去協助。然而,宮廟鄰近馬路,考量到孩童的安全問題,加上廟內的乩童建議他們搬遷,夫妻倆重新思考新的去處。正巧這時,蔡福孝的朋友來電,提到老家大城鄉的萬安宮正缺人手。聽到消息,蔡福孝興奮地連聲答應。當晚,夫妻倆便收拾好行李,隔天一早即動身前往萬安宮,回到了蔡福孝的老家。

然而,人生聚散終有時,2002 年,53 歲的蔡福孝在某天午飯後,像往常一樣走進臥室小睡,羅美智則忙著料理家務。直到下午 3 點多,一名鄉親前來拜訪蔡福孝。羅美智走進臥室,輕喚丈夫的名字,卻沒有回應。她以為蔡福孝只是睡得太熟,伸手輕拍他的臉頰,發現丈夫的身體異常冰冷。驚慌之下,急忙呼救,聲音驚動了屋外的鄉親,眾人聞聲湧入,七嘴八舌地議論著,有人對她說道:「死了!」羅美智聞言愣住,腦中一片空白,難以置信地呢喃:「怎麼可能?他午睡前還好好的,怎麼會就這樣醒不過來?」

蔡福孝離世時,大兒子才 12 歲,小兒子年僅十歲,生活的重擔與突如其來的變故令羅美智陷入深沉的悲痛。回憶起那段日子,她說:「我那時候什麼事都提不起勁,整天以淚洗面,日子難熬得不像話。遠在智利的家人不斷勸我:『回來吧,我們會幫你』,身邊的鄉親也叫我堅強起來,孩子還需要我。」

經過一番深思熟慮後,羅美智決定向撫順將軍擲筊請示,詢問自己是否應該回到智利,然而,每次擲出的結果都是陰筊。村裡的長輩告訴她:「這表示神明希望妳留下來,待在臺灣對妳比較好。」她沉思了一陣,便誠心向撫順將軍祈願:「好,我願意留下來,但也請您保佑我們一家人,守護我的孩子。」

就這樣,羅美智選擇留在臺灣。這不僅是為了家人,更是堅守與神明的奇妙約定,慢慢走上一條她從未預料的道路,成為一名來自智利的「外國廟婆」。

臺灣的人情味讓異鄉人變成在地人

村民時常前來請羅美智除厄祈福,而羅美智也在村民的幫助下消彌了跨國之間的困境。(攝影/許程睿)
村民時常前來請羅美智除厄祈福,而羅美智也在村民的幫助下消彌了跨國之間的困境。(攝影/許程睿)

「我以前是信仰天主教的,在北部生活時,我曾找到一間拜聖母瑪麗亞的教會,但來到大城鄉這裡,不太可能找到這樣的地方。自從先生過世後,萬安宮的撫順將軍,在冥冥之中幫助我很多,因此現在我拜的是撫順將軍。」

羅美智轉過身看著廟內的神明,喃喃說道:「對我而言,無論是耶穌、瑪麗亞,還是關公、媽祖,也許他們的膚色、外觀不同,但對我而言,祂們都是一樣保佑每個人的存在。」

羅美智雖是一位異鄉人,大城鄉的村民們,卻待她宛如親友。由於過往蔡福孝在執行法事科儀時,羅美智需要照顧孩子,對於廟內的許多事務流程都不甚熟悉,村民見狀,紛紛支持她說:「沒關係,我們來幫忙,來教妳。」這段期間,羅美智身兼母職與父職、到學校學習中文、跟村民學習臺語,最終讓當地的民眾都能聽得懂她的話語。

剛開始時,羅美智對於廟內大大小小的神明並不熟悉,將軍、關公、媽祖、太子,在她的眼中幾乎毫無差異,某一天顧廟的時候,一名信徒詢問她:「廟婆,我要來拜撫順將軍,是哪一尊?」羅美智當下並不太清楚到底哪一尊是撫順將軍,便匆忙指了某尊神像說:「應該是這一尊。」沒過多久,對方便生氣地回來說道:「廟婆,妳說錯了,那不是撫順將軍!」幸好後來在廟內的乩童協助下,才順利解圍。因為這件意外,村民便在神像下方寫下神明的名字,協助羅美智認識,也讓之後來廟內的人能清楚地了解每一尊神明的稱呼。

村民對羅美智的幫助,還不僅止於此。羅美智嫁來臺灣後,雖然曾與家人約好五年後返鄉探親,但事與願違,在收入微薄的情況下,羅美智總是以扶養孩子為第一優先考量,因此長年未曾回去過智利,多年來僅靠著越洋電話、視訊等方式與家人聯繫,緩解思鄉的情懷。村民們得知羅美智的心願後,主動集資募款,2016 年,羅美智與兩個孩子終於踏上歸家探望高齡父母的旅途。

跨越語言與文化藩籬的深情與祝福

除了為人收驚外,羅美智也會製作平安符,為來訪宮廟的人祈求平安。(攝影/許程睿)
除了為人收驚外,羅美智也會製作平安符,為來訪宮廟的人祈求平安。(攝影/許程睿)

在萬安宮內,村民們時常來找羅美智聊上幾句。對她而言,語言與文化曾是剛來臺灣時的一大挑戰,但隨著與鄉親們的日常交流,她漸漸融入這片土地。無論是為人們收驚祈福,還是協助宮廟儀式,她都全心投入,讓這些事成為自己生活的一部分。

「我很喜歡這裡,也很喜歡撫順將軍。」羅美智笑著說,語氣裡透著感激之情,「一個人照顧兩個孩子確實很辛苦,但現在他們都平安長大,這真是太好了。我也很感謝村裡的人,這些年來給了我很多幫助,真的很感激。」

在結束每天的日常服務後,羅美智會回正殿內一旁的桌前,做起之後要給信眾的平安符。黃色的符紙,上頭滿是符文籙字,她拿起代表撫順將軍神力的印章,按印其上,然後迅速將符紙折成八角形的模樣,並放入平安符袋中。這時她似乎想起什麼似的,在一旁的空白紙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Elvira del Carmen La Rosa Roja。

「我還小的時候常常不小心跌倒,媽媽總是很擔心我是否能平安長大,在我的家鄉有個地方的教堂,裡面有一個聖者叫做 Elvira,我媽媽便向她祈求能保佑孩子,我爸爸便說:『不如就以祂的名字,來命名小孩吧!』而後面的 Carmen,也是同樣向聖母祈求孩子一切無礙的想法。」

接著,她又說道:「Rosa 是我爸爸的姓氏,Roja 是我母親的姓氏。臺灣人跟我們不太一樣,只有父親的姓氏,卻沒有母親的姓氏。我跟爸爸說臺灣人的姓名中,只有父親的姓氏,他驚訝地說怎麼可能!」語畢,羅美智哈哈大笑,這一切恍如昨日,實則距今已然過了三十多年之久。

羅美智作為一位遠嫁來臺的臺灣媳婦,將自己的人生扎根於彰化大城鄉的萬安宮。在這片土地上,她奉祀撫順將軍三十多年,不僅承擔起宮廟的事務,更成為村民信賴的「外國廟婆」。她的中文名字,蘊含著丈夫蔡福孝對她的愛與欣賞,而她的西班牙語姓名,則承載了父母對她平安成長的期許。這份深情與祝福,跨越了語言與文化的藩籬,交織成她生命中的重要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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