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木直徑般偌大的海龜復健池,僅存一隻綠蠵龜,名叫小新,不時探出頭招呼;一旁的小型復健池,一隻玳瑁因右手被魚網纏繞感染截肢,無生機地在縮在保溫燈下。冷血動物,等待變溫。
「前幾天這還有一隻大海龜的,可能走了。」張弘榤伸長頸子探入復健池,一無所獲。
「祂沒能撐下去。」象哥(郭祥廈)望著池子,徐徐地回應。
跟隨兩人踏入樣本室,酸澀的屍臭味直撲鼻腔,張弘榤卻一臉淡定地架起攝影機,跟拍象哥翻找鯨豚解剖樣本,熟稔地穿梭在窄仄的樣本室,並不時與象哥聊起過往的鯨豚案例,令人好奇他本業到底是紀錄片導演,還是中華鯨豚協會的資深專員。
偶然的「鯨豚奇遇記」 埋下十多年的海洋之緣
為了取得鯨豚素材,出船成為張弘榤的紀錄片日常。(張弘榤提供)
張弘榤和「中華鯨豚協會」的緣分,得回溯到大學時期,當時流行拍攝「微電影」,恰巧電影公會找上學校合作,讓學生依據興趣和 NGO 媒合做拍攝,當時張弘榤一覽名單驚訝到:「哦?台灣有『中華鯨豚協會』這個組織呢!」才了解原來台灣有一群人在管理、救援鯨豚,便擲下好奇的船錨,沒想到竟定錨在此長達十餘年。
當時的畢業作品《鯨與象》,圍繞著全台唯一專職救援擱淺鯨豚的專員 — 象哥。爾後,除了人像側寫外,他在生態紀錄片中加入更多環境背景,探討社會現狀議題,才延伸出本次入圍金馬 60 〈最佳紀錄短片〉的《鯨之聲》,不僅刻劃鯨豚專家楊瑋誠的職人精神,更透過鯨豚的苦難,反控人為對生態的迫害。
以好奇開啟多元題材大門 用誠信作為探究真相的動能
用離岸風電作為背景,《鯨之聲》捕捉鯨豚在人為迫害下的悲鳴。(張弘榤提供)
張弘榤平時是個「社會觀察家」,總好奇旁人在做什麼?為何會做這件事?進而產生詮釋與印象,思量或許當事者有特殊的成長經歷。
「但也不是很偉大的思考問題,純粹沒事幹,覺得,哇!世界上原來有這樣的人阿,他為什麼會這樣呢?」張弘榤打趣地說。
但也因著這份好奇心,使他在紀錄片上不拘泥題材,一看到有趣的人事物便趨之若鶩,舉凡鯨豚、女乩童到台灣同志運動先驅祁家威,各個看似沒交集的支流,都在他的腦中匯聚至海。
除了好奇心外,張弘榤拍攝紀錄片也秉持著「誠信」原則,說到這,他不禁分享起母親的故事。
身為自由工作者的張弘榤,總是自己揹著大箱的攝影器材,獨自前往拍攝。(張弘榤提供)
母親年輕時想擁有一台機車,聽人說當保險業務只要三個月就能買到車,便投入其中,然而第一位客人簽約後問她:「你會不會像其他業務員一樣,簽完約就消失了?」結果母親向對方打包票,絕對負責到底,也因著對客戶的承諾,母親至今都未曾食言。
「聽起來很誇張吧!但也因為媽媽的個性,成了我的典範,因此對人誠信是我的原則。」因此張弘榤每次答應受訪者要拍紀錄片,不論如何一定使命必達。加上拍紀錄片過程漫長,受訪者付出大量時間與心力,雙方互動之中關係也變得緊密,他便更希望能將故事透過紀錄片好好傳達。
跟隨祁家威的腳步,在同志大遊行現場記錄下同運的璀璨光輝。(張弘榤提供)
像是剛開拍祁家威紀錄片《黎明到來的那一天》時,團隊都還在蒐集同運三十年的資料及田野調查,卻得知「同婚釋憲草案」開打,只好硬著頭皮邊釐清歷史脈絡,邊追隨同婚專法進度,過去與未來的蠟燭兩頭燒,燒著燒著一路就拍到同婚通過,三年多過去,張弘榤也終於完成對祁家威的承諾。
然後對張弘榤來說,承諾不是句號,而是逗號,今(2023)年同志大遊行時,張弘榤依舊拿起攝影機,追隨先驅祁家威的步伐,記錄下台灣同運嶄新的一頁。
一分鐘的片段 來自蒐集了三十小時的素材
曾經在台中港海岸尋找中華白海豚蹤跡,出船 30 多小時僅見到白海豚 10 秒鐘。(張弘榤提供)
紀錄片一拍,時間的尺度就是以年計算,時間成本難以預測外,市場小眾引起的經濟負擔也無疑是最大的阻力。「那......你有曾經想要放棄嗎?」
「說到這個我才在昨天發了一篇文!」張弘榤苦笑表示,紀錄片在台灣很小眾,因此想專職做紀錄片很難,除非有穩定的資金贊助跟提案收入,企業贊助比較市場導向,若題材較小眾就更難取得資源;而申請提案也得要有完整一點的架構才能執行,但對生態紀錄片來說,要在天時地利人和之下,取得足夠的自然素材才有辦法成型,畢竟不可能隨時有鯨魚跳上岸給人拍吧!
也因此片長僅 27 分鐘的《鯨之聲》,拍攝期就長達三年,且前兩年幾乎沒有任何收入。
是什樣的信念,讓他從不放棄紀錄片呢?除了誠信原則外,張弘榤其實想替動物們申冤。
台灣的白海豚約八成身上有人為物體纏繞痕跡,六成有皮膚病。(張弘榤提供)
拍攝《鯨與象》、《鯨之聲》十多年來,張弘榤親臨生死現場,看著擱淺的鯨豚奄奄一息,被送到協會中進行檢查、復健,幸運的健全恢復後被野放回到大海,不幸的只好人道處置減少牠們的苦痛。
某些擱淺的鯨豚身上有漁網、塑膠長期纏繞的勒痕,片中也有一隻鯨豚經死亡解剖後,發現胃裡滿是塑膠垃圾(紀錄片中,一隻死亡的擱淺鯨豚經解剖後發現胃被塑膠袋纏住,更諷刺的是,淤爛不堪的塑膠袋上,隱隱約約能看見「健康藥妝」四個字。),對於這樣「枉死」的動物,張弘榤特別想替祂們申冤。
在片場中見證了鯨豚的生死,也不禁使張弘榤思考,祂們的生死能帶來哪些反思。(張弘榤提供)
「我拍這麼多救援跟生死在幹嘛?其實我好像在見證人類影響動物的證據,而這些證據是有靈魂、有生命的。」在一旁見證生死的張弘榤不禁思考著,以紀錄片導演的角度到底可以做些什麼?而他選擇透過鏡頭,將時間與場域保存,將這些故事傳達出去。
「祂們的死亡必須有意義。」不以煽情手法賣慘、不灑狗血把死亡當賣點,而是點到為止,讓片段成為議題的催化劑,張弘榤希望透過紀錄片,使觀眾一同思考社會發生的問題、探討社會真實狀態。
找到自己在世上的著力點並發光的人,對我來說是最好看的
《神姬》紀錄片片段,太子上身的乩身背後留著鮮血。(張弘榤提供)
《神姬》中的女乩身手執一把鯊魚劍,猛然地一下下朝背後重擊,肩胛骨旁如斷了鰭的鯊魚,鮮血直流;《鯨之聲》楊瑋誠教授在死亡鯨豚胃裡,用手拔出一塊塊塑膠垃圾。張弘榤如此近距離參與人的歷程,才得以見證那些人從初臨困境的錯愕、為生活、理想奮鬥的煎熬,再到難關迎刃而解的喜悅,一幕幕甘苦與淚流,豪不造作地濃縮成一幀幀的影像。
對張弘榤來說,那些努力活出生命樣貌的人,就是最好看的人。(張弘榤提供)
「每個人都想活出精采的樣子,那就看你怎麼找到人生的意義。」張弘榤認為,我們同樣生在世界上,從對世界一無所知,到找到自己著力點並在此發光,而那些發光的人,對他來說就是最好看的。
而紀錄片導演的角色,也是在幫助社會找到那些沒被看見、卻值得閃耀的人,就如同祁家威在《黎明到來的那一天》中,攀上天橋、樹頂高舉彩虹旗,揮灑自己的人生色彩。
專訪後記
編輯攝自中華鯨豚協會樣本室,左圖為柯氏喙鯨的頭顱,右圖為糙齒鯨豚標本。(黃靖軒攝)
樣本室的大門關上,正對門口那具柯氏喙鯨的頭骨如神將,鎮守著死亡鯨豚的陵寢。右側 X 型鐵桿上懸掛著一具完整的糙齒鯨豚骨骸標本。
「剛剛拍攝時聽象哥說,才知道它就是那隻《鯨之聲》中被發現肚子有塑膠垃圾的鯨豚。」張弘榤驚訝地說,但剛在片場的他只得先故作鎮定。
沒想到張弘榤再次與「事主」相遇,竟是這樣的場面,他曾用影像寫下祂的墓誌銘,今天的重逢大概算是祭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