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電影《阿莉芙》描述主角阿莉芙在變性夢想與繼承頭目的掙扎心境,這是台灣首部以排灣族跨性別角色為主題的電影,主角舞炯恩.加以法利得(族名Utjung Tjakivalid)當時大學剛畢業,多年過去,現在的他呢?

「曾有一位年紀很小的原民男同志跑來跟我說,他看完《阿莉芙》很感動,因為一直以來,在部落和家裡他都覺得自己很孤單,聽完我在影後座談的分享, 他覺得自己找到一條出路,更了解自己、接受自己,更有活下去的動力。」

舞炯恩來自屏東來義鄉望嘉部落,第一次演出即獲得第20屆台北電影節「最佳新演員獎」,以及入圍第58屆亞太影展「最佳新人獎」。而在《阿莉芙》之前,高中即開始嘗試音樂創作的他,也在2017年的「臺北世界大學運動會主題曲徵選」中以《擁抱世界擁抱你》一曲獲得總冠軍。

這些年來,他持續以嘻哈、節奏藍調、母語的元素創作歌曲,並在作品中打破嘻哈文化中的「陽剛崇拜」,以溫和而堅定的姿態,向社會傳達多元性別的觀念。

然而,在亮麗的成就背後,舞炯恩和許多原民同志一樣,成長中也曾面臨異樣眼光。要穿越自我價值的迷霧、在眾人面前以自己最真實的姿態現身,並非件容易的事,他的成長儼然就是阿莉芙的翻版。

部落傳統壓力 曾讓他分裂為二

「演完《阿莉芙》後,對我的生活最大的影響之一,是在部落的話語權變得更厚實。」一直以來,原民社會中,同志面臨的壓迫,比起漢人社會往往多了兩道牆:一是宗教;一是傳統性別價值。

排灣族多半是基督教徒,舞炯恩從小在教會中,就聽見牧師說「同性戀會下地獄」或「同性戀都是被鬼附身」等言論。而在部落裡,長輩都覺得「男生就要有男生的樣子」,然而,舞炯恩從小就是一個不一樣的孩子。

「我小時候的偶像大部份是好萊塢女星,像艾薇兒,我喜歡學她走龐克風,畫上黑眼線、大濃妝、戴上金屬手鍊、把頭髮抓得很高。有時我想留長髮,有時又想把頭髮削得很短,留鬍子…反正隨著不同時期,我有不同的性向流動,從小性別特質也比較女性化。」

對他而言,人世是一場隨心所欲、跟偶像一起玩角色扮演的遊樂場,他大玩各種性別裝扮,以為這世界會跟他一樣感受到其中的趣味與美感,然而,迎面而來的,卻是未曾想過的惡意。

「走在部落裡,有些親友看到你,就直接罵你『噁心』、『娘娘腔』。有一次,我和一群哥哥玩鬼抓人,他們故意把我從一層樓高的地方往下推,我愣住了…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對我,但記得他們平常都叫我『人妖』。」

隨著成長,他漸漸懂得,不能將真實的自己完全曝露於這個世界,那是危險的。國中,他在性取向的探索裡,逐漸意識到自己跟別人「不一樣」,他不是被期待的「直男」,而這件事在部落裡是會被指指點點的。

高中,他離開部落,到高雄念書,很少回到部落,一方面也是暫時逃避壓力。他開始分裂為二,在外頭,他是千變萬化、裝扮隨心所欲的舞炯恩;回到部落,他就回到一個安全的、傳統男性樣貌。

跨性別者的存在 為他帶來生之勇氣

「也許是知識的力量,從小即便受到的酸言酸語沒少過,但我從沒覺得自己有錯。」求學過程中,無論是透過媒體或諮商,他都知道同志不代表疾病,是正常且健康的,只是,他同時也知道,在傳統的部落裡,長久以來,這件事還未能取得話語權,還未被好好承認。

「國中時,我曾被爸爸硬拉去理光頭。我一邊哭、一邊剪,不理解他為什麼要控制我的髮型?」他是家裡的長子,底下有六個妹妹,父親對他的期待一如部落傳統的期待,覺得男孩要鋼硬如鐵,但,真實的他如水,他可以在部落穿上男子服飾大跳陽剛的舞;也可以柔媚溫和,且他熱愛這樣的流動。

從小,他也看見許多男性長輩,多次相親,卻始終沒有結婚。而更令人不忍的,是跨性別的長輩,很多不只承受言語暴力,還被趕出家門,一個人到異地生活,偶爾在部落祭儀時才會回來。

「小時候,每當看到那些跨性別的男性長輩,回來時已變性,穿著女生的服裝走進部落裡跳舞,總給我很大勇氣,他們是部落不可否認的存在,也給了我成長路上很大的思想養份。」

如水的他,從小熱愛的是音樂、表演與設計,在教會裡,他就知道自己彈出來的音符和別人不一樣,高中參加熱舞社、讀設計系,大學發現自己可以走表演藝術的路,在畢業前,他就開始從事編曲創作,一路做到現在;更在畢製前夕,接到《阿莉芙》的邀演。

一開始,他以為是詐騙電話。他從未想過有人會以排灣族的跨性別角色為主題拍電影。直到真的和導演王育麟試鏡,他從眾多人中脫穎而出,才真實地感受到,這件事是真的。

溫和也是力量 這是個對話的時代

演《阿莉芙》的過程裡,很多橋段都讓他很有感。像是阿莉芙在部落裡和部落外穿著不一樣的衣服,卻又在部落外碰到家人,或跟家人間為了此事「打太極」…都是他曾真實發生過的。他說,雖然他不是跨性別者,但很多「少數人」的心境,是相同的。

電影上映後,在國內外大受好評。他收到很多回饋,有原民同志告訴他,謝謝他讓部落的人知道,這是一件需要被討論的事。而在許多國際放映的場合,許多外國觀眾也表示,很驚訝台灣的原民部落有這樣的事情存在,他們的印象裡,台灣的原民男性,也多半是英勇強健的樣貌。

「就像我們在媒體上,常看見毛利人跳戰舞,就會忽略他們的族群也有其他多元面貌。因此,每當有機會,我就會和不同的觀眾交流,部落裡有獵人、也有變裝皇后、雙性戀、同志…等。這些都是這個時代,我們需要好好跟大家說的故事。」

《阿莉芙》激起的效應,也讓許多基督長老教會開始以這部電影為素材,從神學及社會學角度,討論基督為何要反同志?「這是一個對話的時代,我們需要用各種管道開啟,我明白部落許多長輩是因過去教育的背景而導致不理解,因此,我認為溝通不一定只能用很激烈的方式,溫柔也是一種力量,有機會,我回到部落,就會用各種角度與他們對話,讓他們理解不同的性別存在。」

毋須眨低 每個人都是獨特存在

表演之外,他也寫歌。他的音樂創作,一直都以多元性別為創作核心,他的粉絲以國中到大學的學生為主,他認為,藉由音樂,讓年輕人聽到不同的聲音,就有力量去改變世界。「而這件事不是一、兩年就能達成,我希望能持續從自身或他人的故事出發,循序漸進去傳達。」

一直以來,嘻哈文化裡都有種「陽剛崇拜」,這幾年,國內外開始有所改變,舞炯恩更是以溫柔的姿態創作嘻哈,在音樂圈內激盪出不一樣的火花,讓大家知道,不用眨低任何性別,嘻哈一樣很有力量。而這也是他不斷在自己的社群平台及表演場合,一再藉由作品倡議的核心價值。

隨著他愈來愈以真實的姿態展現、發聲,2017年,台灣同婚公投未能過關,從未與家人聊過自己性向的舞炯恩記得,那時妹妹竟默默安慰他一句:「別難過。」而母親則在他接演《阿莉芙》時,輕輕問他:「所以,你是嗎?」他愣了一下,回答:「嗯,我是。」母親點點頭,說她早就知道。

而當年抓著他去理光頭的父親,現在不時會在他的社群平台上留言支持。在部落裡,隨著這幾年原民轉型正義的推動,愈來愈多長輩願開始跟年輕人對話。他知道,還有許多原民同志、跨性別者壓抑自己的性向,隱身在部落之中,並非所有的人都如他一樣幸運,能以自己想要的姿態存在。

因此,他會繼續發聲、繼續對話,他更希望部落能打開大門,接納在主流傳統裡「不一樣」的人,一如他寫的那首〈我是你的孩子〉裡的歌詞一樣,「身體只是一個軀殼」,而我們每個人都不一樣,也一樣。

「我是你的孩子 我也是你的孩子 看著我 你覺得我是誰 回答我 我是甚麼東西 你會不會害怕我 我會不會讓你失望

我是你的孩子 我也是你的孩子 這個身體只是一個軀殼 你認識的我還是一樣的 有些事情你只是不知道 有些事情你不可以知道 如果我把一生獻給你 你能不能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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