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次獲獎的詩人、作家,是文壇賦予他的定位,中國語言學系的碩士、博士身分,是崎雲與文字綿延不絕的善緣。回到新書《夢中通訊》的精隨,不僅只是平舖直述地刻下生活紀實,同時也是他首次發表的家族實錄,細膩描繪面對關係的得與失、和抗衡生命的和與解。

初識崎雲的那一年,是個懵懂無知的「小大一」,在一片以青春、熱血、活力構築而成的世界圈裡,他彷彿像顆沉靜的原石,默默地參與、細細地互動,並同時帶著「詩人」身分,凸顯與其他同學間的差異。

而這份從未正視過的差異,在十幾年後的今天,因為《夢中通訊》一書,揭開了過往某些未坦言的真相,乃至於曾經的無知、困惑,皆透過文字的闡述與梳理,認識到印象之外的崎雲。

自幼習讀古書佛經 藉由文字尋找抒發途徑

崎雲(右一)為家中長子,下面還有大妹與小妹。(圖片來源/崎雲)
崎雲(右一)為家中長子,下面還有大妹與小妹。(圖片來源/崎雲)

「為什麼是我?」自小開始,由於家境清寒,加上父親健康問題以及母親精神狀況,使崎雲相較於同齡的孩子,多了份成熟和憂鬱,他時常對發生在周遭的一切充滿疑惑,不了解所謂「快樂童年」,為何離自己如此遙遠呢?

小小年紀的崎雲在心中種下疑惑的種子,為了抒解情緒,學著身旁的大人讀起佛經與哲學書,雖然當時無法領悟,但總覺得說不定能在裡頭找到想要的答案。中學後,開始有機會大量閱讀文言文,他非但不排斥這些咬文嚼字,反而欣賞起古人的智慧以及獨有的文字美感;也是從這時,他開始接觸現代文學創作,將文字作為逃避現實的樹洞,暫時撫平內心的憂愁與徬徨。

大學四年的「清創」 面對深植已久的脆弱不堪

回首學生時期,崎雲自嘲自己就像個憂鬱小生。(圖片來源/崎雲)
回首學生時期,崎雲自嘲自己就像個憂鬱小生。(圖片來源/崎雲)

高中畢業後,崎雲離開家鄉台南,遠赴桃園就讀大學。「當時,我一個人搭著自強號,站了三個多小時,行李只有幾件衣服、一顆枕頭,還有一條薄棉被。」崎雲回憶,走出熟悉的環境,步入大學後明顯感受到社經地位的差距,使他在生活處境上略顯孤僻,即使同學們都很包容,自己還是有著格格不入的感覺。

20歲生日那年,同學們熱情地替他慶生,曲終人散後,崎雲頓時悲從中來,霎時有種「恍然大悟」之感——我的人生看似做了很多事情,卻好像什麼都沒辦法留下……無限的唏噓和自我懷疑、與同儕間的鴻溝、缺乏自信心的無助,讓他自覺正處人生迷惘期,經過長時間的拉扯、從內在反應覺察不安來源,明白如今的種種樣態,多半是來自於在原生家庭下建立的矛盾。

四年的大學光陰,不斷摸索、認識自己,過程中即便會痛苦不安,起碼都是跨越自我的第一步。(圖片來源/崎雲)
四年的大學光陰,不斷摸索、認識自己,過程中即便會痛苦不安,起碼都是跨越自我的第一步。(圖片來源/崎雲)

「如果說過去讓我受傷了,大學時則有點像在『清創』,這反而是更痛的。」崎雲坦言。與此同時,也許是或多或少理解世道的現實,他逐漸領略了從前研讀佛經的某些詞彙、語句,每次閱讀都能有新的詮釋,好似透過生命節點,給予他能勇敢想像未來、總結過去的「超脫」心法,經書中的智慧,無疑像顆定心丸,穩住徬徨的心。

重拾關係的互動建立 持續創作精煉共感與同理

結束四年探詢自我價值的大學生活,崎雲先後至新竹教育大學取得中國語文學系碩士,再到政治大學中文所攻讀博士學位,期間出版多本詩集、散文,並榮獲國內大大小小的文學獎,於文壇累積一定的聲量。

崎雲深知,無論是父親或母親,都帶給自己許多無形上的影響,每一次的得或失,都令他更珍惜身邊的每個人。(攝影/涂豫新)
崎雲深知,無論是父親或母親,都帶給自己許多無形上的影響,每一次的得或失,都令他更珍惜身邊的每個人。(攝影/涂豫新)

四年前,由於疫情影響、加上父母年邁,崎雲決定告別15年的遊子身分回台南定居。多年來與家人聚少離多,如今再次拉近距離,必須重新經歷「磨合期」,面對被思覺失調籠罩的母親、因肝癌所苦的父親,除了百感交集外,更希望多盡孝道,陪伴他們度過晚年時光。

提起母親時,崎雲感性地說:「我想說的,還是那句對不起。」打從懂事以來,媽媽的精神狀態每況愈下,家裡就像有顆不定時炸彈,平穩時相安無事、發作時炮火猛攻,連看個醫生、吃個藥,都得用連拐帶騙的方式,全家人情緒長期緊繃,難以鬆懈。然而,搬回老家半年後,當崎雲陪伴準備換肝的父親留守醫院時,母親卻一聲不響地在睡夢中離開了……一切彷彿擲入水中的石子,瞬間煙消雲散。

某一年,當母親送崎雲到火車站搭車時,硬是塞了一個紅包給他,打開後上頭有的一行字:「兒子,出人頭地不賴嘛!」(圖片來源/崎雲)
某一年,當母親送崎雲到火車站搭車時,硬是塞了一個紅包給他,打開後上頭有的一行字:「兒子,出人頭地不賴嘛!」(圖片來源/崎雲)

「唯有經歷過生離死別,才會明白人生無常的重量。」當年逃也似地赴北求學,渴望遠離家鄉,回鄉後日日早出晚歸,一天和媽媽說不上兩句話,直到祂的逝世,讓崎雲理解到母子連心,即便擁有缺陷、不完美,卻依舊是生命中難以分割的關係;也因為突如其來的告別,崎雲逐漸學著向外看,面對任何事情,不再只是傾聽自我,而是拿掉有色的眼光、放下蒂固的認知,試著去體貼他人。

可想而知,至親的離世對任何人來說勢必都是一大衝擊。幾年前,崎雲捐贈肝臟給父親,長久以來父子間的隔閡,透過數個漫長夜晚的促膝長談,讓他看見一肩扛起家計的爸爸,原來也有不同的一面。母親過世後,父親悄然改變某些生活習慣,例如固定早起泡咖啡、送兒子出門,藉由一些小細節,確認彼此無恙,過去那些沒說出口的期待或盼望,也隨著母親的遠行,化作不再糾纏的繩結。

2023年底,崎雲出版第二本散文集《夢中通訊》,收錄2015到2021年間的作品,內容寫實記錄許多與雙親的關係,再進而回到自己,定義生命的苦與樂、流淌時光的悲與終,理通後繼續順著人生走,和時間對話。

寫作者同幻術師 在幻境中尋求自己的答案

以前執著於解脫,崎雲現在則是更傾向把當下事情做好,不下任何判斷或定義任何境遇,也許在這個當下,也是一種解脫。(攝影/涂豫新)
以前執著於解脫,崎雲現在則是更傾向把當下事情做好,不下任何判斷或定義任何境遇,也許在這個當下,也是一種解脫。(攝影/涂豫新)

「過去的我,好像活在一個很漂亮的卷軸中,以為我看『事情』已經很通透了,但再怎麼通透,也不過是在虛假的畫中。」崎雲反思,《夢中通訊》的出版象徵走出虛假的卷軸,來到真實的世界,當回過頭再望向那副卷軸,即使裡頭栩栩如生、難辨真偽,也能慢慢不受影響或羈絆,而是把目光放在美麗的當下,善待每一份關係。

回顧20幾年的寫作生涯,崎雲始終相信文字的力量,某種程度而言,寫作者如同幻術師,如何操作手中幻術讓閱讀者弄假成真,抑或是在虛偽中找到屬於自己的答案,正是身為創作者的使命;小說家高行健曾說:「很多時候的詩意,不會在別的地方,而是在於我們是否凝神專注於某件事,看久了,詩意自然而然會冒出來。」或許,崎雲筆下的闡述能有如此深厚的共鳴,大概也是源於在每次創作中,都能回過頭去認知心之所向的緣故。

歷經人生迷惘、內在糾結、捐肝、喪母……看似被苦難施加的人生,崎雲只是淡淡地說:「我一直覺得跟別人相比,自己的經驗真的不算什麼。」假如他者的人生是海嘯,自己的人生則可能只是一瞬漣漪,也許我們能做的,便是在個人有限的生命框架中過到最好,活出剛剛好的長度或寬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