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語言,我們連結的不僅是話語,更是人、土地與記憶之間的深刻思念。對於Ado’ Kaliting Pacidal(阿洛.卡力亭.巴奇辣)而言,她以歌唱為媒介來抗衡這個社會對原住民的粗暴,成為一名靈魂的歌者譜出自我想發聲的理想。
在那段童年與成長間的失落過程中,她再次找回了曾不願面對的身份認同。她的歌聲,在故鄉與族裔的神話中縈繞,如月亮與太陽的共存,如女人、海洋與島嶼的共鳴,構築出一曲曲自我之聲。
「adidian han ako ko ilior kisowanan.(我忍住對你的思念。)」
身為原住民,卻成為不會說母語的人
「那一天,我下定決心,不再講母語。我以為這個選擇是對的,但……」
當Ado(以下簡稱阿洛)提起童年與外公外婆的故事時,空氣彷彿瞬間凝結。她眼底潛藏的淚水,在話語間,化作零散的過往,每一句都承載著沉甸甸的回憶,那些是她最初的記憶。
歌手阿洛,來自花蓮馬太鞍部落,本名為「Ado’ Kaliting Pacidal」,Pacidal意指太陽,Kaliting是傳承自母親的名字,而Ado則是傳說中以歌唱對抗、安撫天神並拯救村落的女孩。她成長的過程,其實也如傳說中的女孩似的,在對抗著一個對原住民不友善的巨大社會。
在阿洛五歲以前,她一直是由外公外婆照顧帶大的。她回憶起那時,笑著說:「那時我曾以為這個世界上只有一種語言與一個國家——阿美族語與阿美族,因為當時我與外公外婆總是用族語溝通,直到開始上學時,才意識到原來還有另一種語言。」
在阿洛即將升上國小一年級時,她的父母決定帶她離開鄉下,到城市的學校就讀,於是她輾轉來到台東市區的一所國小。當時班上的同學只有阿洛是原住民。由於她說話帶有口音,一開口便引來全班對其身份的嘲笑。她回憶道:「我那時候的座位旁邊坐著一個小男生,那個年紀的小男生總是很愛惡作劇。每當我說話時,他就模仿我的口音,問我為什麼要這樣說話。」
小時候的阿洛原是一位很愛講話的女孩,但她當時不知道什麼是霸凌,也因此無法向大人或父母傾訴這件事。無助的她,只知道一切的嘲諷都是肇因於她的口音,便心想:「我發誓,我不要講自己的母語了,我要每天只讀國語課本,讓別人認不出我的身份。」阿洛就此成為班上最沉默的學生,或許也是最努力讀國語課本的學生。
在一年級下學期,學校舉辦了一場演講比賽,老師要求全班同學都要上台試唸,並從中選出一位參賽者,沒想到阿洛上台後,她標準的國語發音,顛覆了全班對她口音不標準的印象。也是在那時,她開始堅信自己「不說母語」的選擇是對的。
在這段時期,阿洛開始抗拒回到馬太鞍部落,也拒絕與外公外婆以母語交流。「身為原住民,我成為了別人。我把『別人的語言』學得很好,從國小、國中到高中,一路參加各種中英文演講朗讀比賽。在大學時,我考最高分的科目是中文和英文,最後考入了政治大學中文系,但『我卻成了一個不會說母語的人』。」
大學時期,外公去世的消息驟然傳來。阿洛永遠記得,自己匆忙趕回老家奔喪時,驚覺這些年來與外公外婆的相處記憶竟是一片空白。看著冰櫃中的外公,她腦海中浮現的是童年時高大的他,但多年後再見,她卻矛盾地發現外公已不再如記憶中那般魁梧。在這空白的歲月中,她成為了一個大人,然而對外公身形的印象,卻始終僅停留在過往小時候的記憶。
當時,阿洛的母親對她說:「妳去跟外公講幾句最後的話吧。」阿洛站在冰櫃前,隔著玻璃,想用母語道別,卻發現怎樣也說不出話來,連最簡單的詞句都無法拼湊。她試圖擦拭玻璃上的水氣,好看清外公最後的面容,卻發現怎麼也擦不乾淨,因為玻璃上滿是她滴落的淚水。
她彷彿成了一個「他者」,與外公之間的關聯是多麽的薄弱。喪禮後,在回台北的火車上,阿洛難過不已,不斷詰問自我:「為什麼我從一位會說母語的人,成為不會說母語的人?」
以音樂改變世界 我們是快樂的PANGCAH
大學時期的阿洛,意識到自己在身份上的失落,開始了一連串的追尋之旅。她當時跨校成立了阿美族同學會,目的是為了認識更多人,交流並學習族語。也因此,她認識了舒米恩(Suming Rupi)。
阿洛依稀記得,他們在新北投的麥當勞坐下來聊天,當時她對舒米恩說:「我想要做一張阿美族語的專輯。我從外公去世那年開始後便創作了許多歌曲,想要把它們集結起來。」舒米恩連連肯定她的想法,兩人由此萌生了用音樂創作改變世界、改變原住民在社會中遇到種種困境的念想。
然而,現實是殘酷的,原住民的抗爭路途依然漫長。阿洛在大學期間雖屢次在歌唱比賽中獲獎,看似一帆風順,尋求唱片公司協助出專輯的過程中,唱片公司的人也肯定她的能力,但卻屢屢否定了她想以阿美族語創作的夢想。她還記得,帶著母帶去唱片公司時,面試的人在白板上畫起了圓餅圖,對她進行市場分析,教育她原住民音樂市場有多小。
「我想我是一個憤青。」阿洛回憶當時的自己,笑道:「聽到他們那樣說,我只丟下一句謝謝,頭也不回地走了。」那時,除了不懈地創作歌曲外,阿洛還積極參與各類社會運動。從婦女運動到原住民運動,她的身影無處不在。
她曾待過綠黨、婦女新知基金會與台灣人權促進會,也主持過《寶島新聲》與「原住民族電視台」的原住民節目。在這過程中,她先後就讀於政治大學民族研究所與東華大學民間文學研究所。在這段繁複且多變的歲月中,阿洛並未急於頻繁出專輯,而是在一次次的學習與社運參與中,奠定了未來創作的深厚底蘊。
在成為歌者之前,阿洛不僅僅是一位唱歌的人。她以多樣的身份和職務,從社會運動中看見歷史的深沉和原住民族面臨的種種困境。在族裔身份的追尋中,她廣泛地吸納不同的創作可能。這就是阿洛——當你聆聽她的歌聲時,便會看到她親手構築的世界。
從第一首創作歌曲〈逝落 Maladaw〉到2009年和2014年的迷你專輯《Ina的笑》和《PANGCAH棒炸》,阿洛以慢工出細活的方式構築出對自我身份與族群樣貌的創作。她在剛學會母語時,寫下了對已逝去的找回感受;詮釋《Ina的笑》,阿洛說:「這是描寫我的母親和阿姨們,也是對阿美族女性自由形象的描述。」
在華人語境中,女性的存在往往依附於男性,舉止柔弱,笑聲也多被形容為「莞爾」、「噗嗤」等,但對阿美族女性而言,她們可以狂妄地咧嘴大笑,阿洛說:「那種笑聲有時候連男生經過都會嚇到。我們常笑說,一個阿美族婦女就是一隻火雞,兩個阿美族婦女就是兩隻火雞,三個阿美族婦女就是一台割草機。這是母系社會的阿美族特有的,也是女性自由的表現。」
在《PANGCAH棒炸》這首歌中,阿洛說:「你知道嗎?其實阿美族並不是叫做阿美族,我們自稱為『Pangcah』。我認為阿美族就像舞曲一樣,我們在悲傷與快樂間會選擇用快樂去面對生命。電音或浩室音樂的節奏,總是讓人聽起來感到快樂,而它的節奏感,又很像我們日常生活中的海浪般,永恆且循環。」
在太陽月亮之間成為永恆 找回文化也找回自信的深刻追尋
如今成為歌手的阿洛,在談及童年時,回憶起和外公外婆的時光,依舊隱隱作痛。那段難以言喻的過往,對她而言興許永遠都不會忘卻。在那個以漢人本位思考的大環境下,這對他人而言再正常不過,但對與阿洛有著相同背景的原住民們,卻留下了深深的遺憾與傷痕。
然而,阿洛並未屈服於當時的市場環境,她以歌聲證明了自我。她曾入圍金鐘獎、金馬獎、金曲獎等三金獎項,也曾獲得第51屆教育文化節目主持人獎。在第35屆金曲獎中,她以《女人島》入圍年度專輯獎與最佳原住民語專輯獎。從2012年的《太陽月亮》、2019年的《Sasela’an 氣息》,到如今的《女人島》,阿洛的視角逐漸拓展。
自2015年起,主持原住民族電視台節目如《吹過島嶼的歌》,她開啟了探訪南島各國語族的旅程,並與各國少數民族的藝術工作者合作,創作出更多樣化的歌曲。歷時七年的南島跳島之行,這段旅程如同一個轉捩點。
阿洛曾問過阿美族耆老們,為什麼我們那麼尊重媽媽或女性呢?那時耆老回應道:「大地萬物都需要陽光,太陽的光是很公平的,會照射給世間萬物,而母親面對孩子也是沒有偏愛的,就像太陽一樣。」緊接著,阿洛又問起了怎麼看待爸爸或男性,耆老則說:「阿美族的男性,從小就被以階級來訓練,並教導如何謙遜地服從,他們的力量就像是月亮的光輝般溫柔地守護著部落。」
「太陽依戀著月亮,月亮眷戀著太陽,我們要像太陽般行走,要如月亮般謙遜,這兩者結合在一起,才是真正的阿美族,也才是永恆。」
隨著對阿美族文化的深入理解,阿洛開始意識到自己從國小開始,一直在學習他人的文化與事物,也因而造就了自身的自卑,她感慨地說:「當一個人不認識自我歷史與文化的時候,是很可悲的,因為你永遠不曉得自身的核心價值在哪,但當你逐步越深入了解時,那份真正的自信便將油然而生。」
正因如此,阿洛才寫下了〈太陽月亮〉的歌詞。
比起得獎,我更想傳達自我文化的認同
比起得獎這件事情,阿洛更關注的是她在創作上的自由與感受。這並非代表她對得獎與否毫不關心,而是「如何創作出她自己想唱的歌」才是更為重要的,得獎是其次的。
也因此她對此從容大方地表示:「我認為無論是得獎或入圍,都是一種鼓勵,而非是要證明什麼。」她也強調:「沒有辦法用母語跟外公道別的遺憾,還有我想傳遞阿美族文化的渴望,無論我身為歌手、影像工作者,或是其他身份,我都一直在傳達一種身為我自己的認同,以及Pangcah文化裡的深邃內涵。」
也因此,在創作了《太陽月亮》後,阿洛將自身關注的焦點,更加擴大。她對此說道:「我們常常會說我們說一座小島,面對西邊的中國,往往會覺得自己是少數;但面對東方太平洋,我們卻可能是四億南島民族的源頭。這是很令人震撼的!」
阿洛時常想著,自己的祖先們是如何跨越重洋來到遙遠的他方,而現今的我們又與他們有著怎樣的連結?
這正是促使她前往南島探尋的初始動力,《Sasela’an 氣息》專輯的靈感,便是源自紀實節目《吹過島嶼的歌》與紐西蘭毛利音樂人Horo等人的相遇;其中,〈Itini itira這裡,那裡〉這首歌的創作經歷,更是令阿洛最為難忘。
在阿美族文化中,「哭泣」被稱為「Tangnic」。阿洛在澳洲與南島語族的音樂家們錄音時,一位來自智利復活節島的Yoyo唱起了他們族裔的傳統古謠。在聆聽過程中,阿洛發現歌詞中有著熟悉的感受,便問其中一個單字的意思。對方回答道:「Tangnic,那是哭泣的淚水。」
其他來自馬達加斯加、索羅門群島和紐西蘭的音樂家們聽到後,也紛紛表示,這在他們的族語中有相同的意思。阿洛心想:「這是多麽古老的傳遞啊!」後來,他們又嘗試交流了一些字詞,如眼睛、耳朵等,驚奇地發現這些詞在彼此的語言中幾乎一致。
這段經歷,彷彿將古老的傳承與現代彼此相遇的巧合冥冥中融合,讓阿洛深感文化的力量與美麗,也看見了面向東方這塊南島語族的創作可能性。在數千年的遷徙中,人們雖然在波濤洶湧的海上,航行分散各處,也演變出了迥異的璀璨文化,但有些溫柔的內容卻深刻於南島文化的核心之中。
連結傳承的海洋、女人與傳說
海洋不僅是南島文化的核心,也是阿美族文化中無比重要的存在。傳說中,在阿美族人的世界觀裡,世間萬物皆有神性,而其中最為獨特的神靈便是Dongni。祂們是一群女神,只有祭司和女人生產時,才被允許呼喚祂們的單名尋求幫助。
當勸請的呼喊聲響起,Dongni女神們便會帶著光芒現身,守護新生命;而祂們也是自宇宙初生之時,便守護著一座據說僅有女性居住的島嶼——女人島。
相傳,久遠的過去有一位阿美族男子,因捕魚漂流到這座與世隔絕的島嶼。島上的女人們教導他技術、文化與儀式的知識。隨著時間的流逝,男子開始思念家鄉與陸地。其中一位女人答應了他的請求,讓一隻鯨魚將他送回故鄉。
回到故土後,男子將在島上學到的智慧傳授給族人。爾後,人們也紛紛出海想尋找那神祕的女人島,卻再也無法找到它的蹤跡。這些傳授的知識成為阿美族文化的根源,而時至今日的海祭儀式,便是為了紀念與敬畏這段古老傳說而舉行。
某種程度上,《女人島》專輯可以說是阿洛這幾年來對自我、性別、族裔以及海洋文化的總結與延續。這或許是一個逗點,也是一個分號,但絕不是句點。她喃喃地說:「我想用這充滿力量的母語,傳達我的想法。讓這個語言不僅僅停留在未來,或成為博物館裡的標本,而是真正地活下去。」
在南島語族的文化史觀中,「女性」被視為「一個家(a luma)」、「一樣的血(a Remed)」,或是「一條路」。因此,在女人島中,女性的存在象徵著島嶼、孕育生命的力量,海洋則如同羊水,連結數代的傳承,以語言和文化跨越看似遙遠卻又緊密的距離。
從台灣出發,阿洛與紐西蘭毛利人Maisey Rika、印尼巴布亞音樂家Septina Layan,以及馬來西亞加拉畢族的Alena Murang,這四位南島語系的女性文化音樂創作者,彼此在現今的世代中,就如同傳說中以歌聲對抗、安撫天神並拯救村落的女孩Ado。她們以歌聲連結起幽深的海洋,探討水資源與海洋議題,並以音樂為聆聽的眾人領航前行。
這是屬於阿洛的女人島歌謠,也是「她們」的女人島歌謠。為此,她希望以歌聲改變社會,將這份珍貴的文化傳遞給更多人,認識到在漢人文化體系之外,還有如此絕美且獨特的文化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