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老病死是人生必經的旅程,但面對死亡,我們總有太多疑惑與不安,同時也有著許多忌諱。郭憲鴻是冬瓜行旅的創辦人,在經營殯葬事業上他別於傳統,試圖用不一樣的方式,打造一個讓人不害怕死亡的世界。
「我年輕時,很喜歡美國普普藝術的開創者——安迪.沃荷(Andy Warhol),他曾說『未來每個人都有可能成名15分鐘』,不過我後來發現,其實自己一直走在這條路上,將殯葬與個人想呈現的作品結合,試圖改變人們對死亡與殯葬的思考方式。」
冬瓜、青眉媽咪與小冬瓜 難解的複雜人生課題
天長地久,人生幾時?死亡的到來總是難以預測,但卻也是每個人的必經之路。東方的傳統文化中,多數時候對死亡諱莫如深,也因此許多時候我們對死亡的到來一無所知、感到恐慌。但如果有機會能在生前就做好準備,以不一樣的心態去面對的話,我們能否以更優雅的方式去面對這趟旅程的結束?
從小便與殯葬業接觸甚深的郭憲鴻,常被人稱作「小冬瓜」,這名字不僅與他創辦的「冬瓜行旅」密切甚深,更是與其父郭東修有關。郭東修的奶奶在賣冬瓜茶,因此郭東修常被人稱為「冬瓜囝仔」,久而久之便暱稱為「冬瓜」,而郭憲鴻自然而然成為「小冬瓜」。
起初,郭東修並非從事殯葬業,他的一生起伏跌宕,曾經浪跡江湖,在道上的「芳明館」有一番事業,也曾做過司機、臨時工、轉運工,最後三十多歲成家生子後,為了穩定家庭生計,才轉而經營起了殯葬事業,創立「菩提心禮儀公司」,為民眾協助處理喪事,並承接台北市無名屍業務。
郭憲鴻從小便在這樣的環境下成長,隨著父親四處奔波,也時不時替父親做上各類雜活,如折毛巾盒、清點備貨,又或者去相館洗命案現場的照片等等。
後來郭憲鴻因為父親的感情紛雜及叛逆期到來,在復興美工畢業後,便離家靠自己的技能接案生活。對此他說:「小時候我很愛讀書,還曾拿到模範生,但後來大人們種種矛盾的言行,讓我覺得『你們講的都是bullshit,大人都騙人』,我唯一能掌控的只有自己。」
之所以如此早熟,還得從他經歷的家庭境況開始說起。郭憲鴻的生母很早就過世,自打有記憶以來,便是隨著父親在不同的聲色場所間「遷徙跑路」,這番經歷讓他看到了社會的各種人生面貌;父親創業以後,一位被他叫做「青眉媽咪」的女性,成為了郭憲鴻對「母親」這個角色,能有所理解的的重要人物。
青眉媽咪雖然沒有與父親結婚、相伴終老,但那段時間卻如生母般照顧郭憲鴻,他回憶道:「有一次,她幫我洗頭時,我向她問說『我可以……叫妳媽媽嗎』,她回答『當然可以啊』。從這時候開始,我們便以母子相稱。」只是這樣的溫情,卻從未長久。
由於大人間的情感糾葛,複雜且又難以釐清,父親與青眉媽咪的價值觀分歧越來越大,時常起衝突,不過當時她仍堅持留下來照顧郭憲鴻,將所有的委屈往肚子裡吞。郭憲鴻不忍她一直受委屈,便趁父親不在時勸她離開家裡。對幼時的郭憲鴻而言,他並不了解情感的背後,是多麽的盤根錯節,這也給他相當大的打擊,與父親的衝突日漸增加。
「經歷了這麼多,如今原本那種憤恨不平的感受,也慢慢沖淡了。我後來總想,也許他們都有自己各自的無奈吧?雖然後來我與青眉媽咪仍有斷斷續續保持聯繫,只不過在新冠疫情那段時間,她離開了人世……。」
從設計服務到殯葬服務 一份許諾父親的承諾誓言
郭憲鴻現今從事殯葬事業,起初卻並非是以此為志。小時候的他十分喜愛《教父》這部經典黑幫電影,也喜歡梵谷與畢卡索的作品,而求學時期接觸到普普藝術的學說理論、安迪.沃荷曾提出著名的15分鐘定律,都讓他對未來與事業的思考起了相當大的影響。
在這過程中,郭憲鴻意識到,「如果能留下一個作品,而這個作品可以改變人們看待事情的角度與方式,那將會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
最初郭憲鴻在就學期間,深感「學校沒有他要的東西」,也意識到「自己並不太能被別人控管」,再加上當時他與父親間的種種矛盾,最後他離開家裡,開了工作室,過起一人公司的生活。
經營接案其實是一件困難的事情,郭憲鴻起初四處拜訪、逐一掃街,拿著名片去平日裡外食的餐飲店家,向他們推銷自己的設計服務。郭憲鴻對此笑著說:「雖然那時候我與父親的關係很緊繃,但他過往四處廣結善緣的身教行為,卻幫助到自己。我也因此有樣學樣,厚著臉皮去結緣、推銷自己。」
對於接案的困難過程,郭憲鴻認為:「從零到一,是最困難的。當時我做出了作品與服務後,廣受客戶好評,我也在這時確立了自信心,開始將事業經營得風生水起。」他兌現了當初離家時立下的誓約,「我要不靠父親,我要用自己的能力活下來,並闖出一番名堂。」
以為已經做出一番成績,不會再與殯葬業交臂的郭憲鴻,隨著時間,沖淡父子兩人劍拔弩張的關係,也逐漸恢復聯絡;但冰凍之寒,並非一日能融,雖然偶有聯繫,但仍不甚熱絡。
宏觀來看,郭憲鴻與郭東修兩人其實就像相互對映的彼此,兩個人都有著類似的傲氣,以及拉不下臉的脾氣,但卻又用著同樣的方式與對方相處。幸好透過親戚阿姨從中的傳話與協調,才讓如同冰霜的父子關係開始活絡了起來。
「我其實對父親的生活並不清楚,不過得知他生病以後,卻十分內疚。父親也從一開始的旁敲側擊,希望我回來承接家業,到後來直接說『那你要不要回來幫忙』,我總回『啊,我還有事情,先走了』。直到最後,父親癌症的病情真的嚴重到不行時,我才承諾自己會承接起這份事業。」此時,郭憲鴻眼神中閃過的,是一份略帶傷感的回憶。
我想打造一個不傳統的殯葬可能!
自父親離世後,郭憲鴻扛起了父親創立的殯葬公司,這年他23歲。對他來說,這是一份全然陌生的事業,許多眉角他並不熟稔、許多關係得要打點好,再加上公司內部人員的管理問題,讓他面對一個未知且滿是迷霧的戰場。
他若有所思地笑道:「我當時每天都去書店翻書,去找跟殯葬有關的內容學習。每天員工總會問我『老闆,這你怎麼想?怎麼看?怎麼決定』,每次問完後,我故作鎮定說道『讓我思考一下,晚點跟你說』,但實際上等他們走出辦公室後,我馬上狂抓頭,不曉得該如何是好。我總想,怎麼沒有一本叫做『第一次開葬儀社就上手』的書呢?」
經營了五年,在他28歲時,因為種種原因,郭憲鴻與原本父親創立的殯葬公司道別,讓自己重新全盤歸零,淨身出戶,「那,我還要繼續做殯葬嗎?」郭憲鴻猶豫了好一陣子,原因是自己在18、19歲時,便意識到殯葬產業一直在萎縮,2014年後殯葬業界的蕭條更是實證了他的念想。
對此他說道:「作為一名經營者,你要能看到的是五年、十年的變化。我當時看到社會的發展脈絡與趨勢變得越來越不一樣,面對死亡,每個人都開始有不同想法。」
同時,他陷入了一段低潮期,曾萬念俱灰想結束一切。原本從事藝術設計的接案與後來承接父親的殯葬業兩者間,郭憲鴻在如何抉擇的人生十字路口上,卡關好一陣子。
冷靜分析後,郭憲鴻自知設計天分與才能不及他人,再加上設計類的生命週期十分短暫,很可能在講究快速的業界裡,被後進的作品追上、淹沒,但在殯葬業中,雖然自己是資歷尚淺,什麼都不懂,可是卻獨有一項優勢——年輕。
「因為年輕,所以我不傳統,所以我懂得如何跟不同的年齡層溝通,做出他們想要的葬禮。」郭憲鴻對此愜意地說道。
多數人對於殯葬的想像,或許仍侷限於傳統的那套喪儀,郭憲鴻表明:「我並不是說傳統的喪儀是不好或錯誤的,而是現代,每個人對於喪禮的想像,不再是過去那一套傳統所能應付的了。」
他舉了個例子:「一個爸爸有三個兒子,三個兒子的信仰都有所不同,最後三個人為了喪禮要用怎樣的形式,因而僵持不下、大打出手。可是若退一步來看,這三個人都沒有錯,因為這三個人都認為他所相信的信仰與葬禮形式能帶給爸爸一個好的歸宿。而現代人,甚至是未來的下一代,大家對於喪禮的想像,對於一些儀式、形式的喜好都有所不同,這當中並沒有對錯,有的只是價值觀上的抉擇。」
因此如何創造出一個不傳統的殯葬事業,創造每個人,甚至是下一代他們想要的葬禮內容,這才是這項逐漸沒落的傳統產業,得以再次活絡的解方。
這是郭憲鴻領悟到的出路,也是他毅然決然留下來的原因。
死亡並不遙遠 人生是一場單程旅行
從父親的離世,到服務每一位客戶的葬儀,郭憲鴻看到死亡的到來是如此頻繁且驟然,他說道:「我的願景跟核心目標,說到底只有一個:『我想要創造一個讓人不害怕死亡的世界』,這是我真正想做的事。」
那要怎麼樣做才能夠讓人不害怕死亡?郭憲鴻回應:「要很清楚知道死亡時會發生什麼事,以及清楚說明死亡這件事情,能為人生帶來什麼樣的幫助?如此,我們才有辦法不害怕。」
如有在追蹤郭憲鴻的社群平台,或許會發現他的「經營方式」,與一般印象中的殯葬公司有點不太一樣。他笑著指出:「對我而言,殯葬業者是一個手段;當Youtuber是一個手段;當作家出書是一個手段;出演電影也是一個手段。」
郭憲鴻將15分鐘定律,靈活運用在經營頻道與各項事業的發展上,他不僅以生動活潑的方式透過網路向不同世代、族群介紹各類喪葬儀式、禁忌問題,也大談各類主題,並廣邀各類人物前來訪談。
另外他在2023年出版了《生命最後三通電話,你會打給誰?:及時道謝、道歉、道愛、道別,不負此生》,其中「單程行李箱」的概念,是他想出最能便捷交代身後事,以備意外突然發生的點子,也源於過往父親過世後,在生前未能即時交代身後事,導致後來處理各項金融、行政、法律或醫療等,竟花費了快一年的經驗反思。
於《愛愛內含光》、《周處除三害》等電影中,他積極參與客串演出或葬儀場景指導,並也曾擔任以他與父親為故事原型的電視劇《靈異街11號》的葬儀顧問。對他而言,這一切都是他實驗性的試驗過程,為的就是讓殯葬業有不一樣的未來發展性。
郭憲鴻直言:「每一位旅客,我都把祂們當作我的老師。祂們在教我怎麼過生活與人生。」在過往的服務中,郭憲鴻印象最深刻的,便是一位朋友前些日子還在替孩子的滿月慶生,但時隔不久,竟傳來了小孩子離世的消息。
當時他們趕到醫院處理時,映入郭憲鴻眼裡的,是母親在加護病房中抱著已經離世的孩子,低聲清唱搖籃曲的畫面。當時郭憲鴻與其他人看到這一幕,不禁傷感,而他也捫心自問:「會不會有一天,我也可能也必須面對這樣的死亡?」
「雖然我從事殯葬業已經二十多年,但每天都還在學習,並與自己不斷對話,從中理解死亡是怎麼一回事。我認為殯葬業是一項讓人們透過死亡,然後學習如何好好活著的一份產業。」
人生就像一個單程旅行,如何從中及時道謝、道歉、道愛、道別,如何才能不負此生,不帶著遺憾離開,這興許便是「死亡」帶給我們的意義。這也是郭憲鴻創辦冬瓜行旅的最終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