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馬59】最佳紀錄片獎《九槍》 導演蔡崇隆專訪,他用事發影像翻轉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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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槍》少見的以移工議題,奪下第59屆金馬最佳紀錄片獎。這一夜站上最高殿堂,導演蔡崇隆再次用行動暗示,台灣社會移民工沒有話語權的處境,他將發言權交給妻子阮金紅。而這也證明阮國非之死是有價值的,台灣將有更多跳脫二元對立的可能性。

 

「訪談阮國非母親時,你會感受到很巨大的悲傷,再問什麼都是多餘的。根本不想再問。除了問不下去,就是其實也不應該再問。」金馬執行長聞天祥曾形容《九槍》是他今年看過「最痛苦」的電影。但對導演蔡崇隆來說,他概括承受了更多旁人無法體會的痛苦。

這不是蔡崇隆第一次遇到悲傷的場景與受訪者,出身司法記者的他,拍過《島國殺人紀事》三部曲,不管是蘇建和案、或盧正案,總有是非題、有雙方悲傷的家屬。只是對於蔡崇隆來說「記錄悲傷是不夠的,他想知道真相!想知道事件是怎麼發生的?」

一切的起點來自於好奇心、想解謎,如同阮國非案在2017年發生時,只見責怪警察、責怪移工二元對立論點,爭議不休,蔡崇隆只想問:「他是被子彈打死的,但殺死他的真的是子彈嗎?」

金馬獎-導演-蔡崇隆

蔡崇隆邊教學邊拍紀錄片,對於紀錄片導演的角色,他有著與眾不同的觀點。(高偲僑攝)

不過,拍《九槍》這部片,不是要為阮國非平反,也不是要為阮國非家人爭些什麼?蔡崇隆只想知道警察為什麼要開這麼多槍?但當疑問無法得到滿意答案,他希望透過這部紀錄片把疑問帶出來。

只是,台灣人眼中似乎再單純不過的移工拒捕、警察開槍的新聞事件,怎麼會讓蔡崇隆有這麼大的疑問,大到想拍一部紀錄片來調查?這就要先將時間往前推移。

在中正大學教書,蔡崇隆這十年來與妻子阮金紅一起拍新移民的故事,過去多以人物故事、逃跑移工為主,但與其說因為另一半是新移民而拍,更精確的是,他因另一半逐漸融入新移民社群,了解外界因移工刻板印象而生的疑問與背後原因。

於是熟悉逃跑移工脈絡的他,看到了新聞媒體中的阮國非案,覺得太不尋常,因此有了好奇心,起初構想是希望透過調查、訪談,以戲劇重演阮國非被開槍的過程,以第一人稱的視角呈現結構性問題,但在偶然機會下,他拿到了事發當天的密錄器影像,才發現過程,跟外界想像的完全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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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崇隆(中左一)與太太阮金紅(中右一)也是拍攝紀錄片的工作伙伴。(蔡崇隆提供)

關鍵影像出現 不拍好像會良心不安

20幾分鐘的影像,蔡崇隆看完,發現社會爭論用槍時機、比例原則完全偏離重點,他甚至認為,只要看了密錄器動態畫面,觀眾自有定論問題出在哪裡。只是2017年時,媒體拿到的密錄器畫面皆是截圖,沒有辦法動態的展現全貌。

「本來我還有點沒有把握,到底能不能做出來?要不要把這個片子做出來?可是看到密錄器內容我就覺得,好像一定要把它做出來,不然好像會有良心不安。因為能看到那完整畫面的人,沒有幾個。」

蔡崇隆原本想像,是阮國非做了什麼動作攻擊對方,當事人才會開那麼多槍,但畫面的呈現,跟自衛沒有關係。幾乎就是事發經過的全程影像,可以看到阮國非在警察對面,那九槍是怎麼開的;中槍以後,他躺在地上的狀態,警察的情緒狀態,以及第二批、第三批抵達的十幾位警察、民眾與救護車的處置情況。

儘管蔡崇隆多少也明白,台灣對移民移工的心態,但看完了影像,他仍沒辦法理解,現場人們的反應。「簡單來說就是,台灣社會不了解的移工集體心理,然後莫名的害怕,幾種想法結合在一起,也因為那樣的集體心理反應,造成延誤就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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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國非個性活潑,如果從台灣回越南他都會抱著媽媽唱歌。(蔡崇隆提供)

這是一個反應出社會對移工集體漠視或無視的事件,也是為什麼在阮國非案中,蔡崇隆不以過去熟悉的人物故事敘事,他認為這不是支持警察或移工就能解決的問題,現場有警察、副所長和民眾,但阮國非還是死亡了,沒辦法用二元對立的角度來看,只能說是法令、制度,還有社會心理,幾個層面加起來的結構性問題。

相較於媒體沒時間特別追查,蔡崇隆心裡想著,他用教書的空檔或寒暑假一步一步去做,時間換取空間,一定要把它做完。他也開玩笑:「聞(天祥)老師說,這是他們今年看得最痛苦的一部片,我心裡想說,你是一次痛苦,我痛苦了4年,因為剪接,要前後不斷反覆看密錄器啊。」

除了情感上的痛苦衝擊,蔡崇隆也不免得面對無力感。「人家稱讚你的作品,你可能會開心,但這部作品跟過往不一樣,像蘇建和案,主角沒有死亡,還獲判無罪,反而比較像盧正案,主角已經不在了,所以我的心理狀態其實滿多無力感。想了解死者、他的心聲,這部分困難度滿高的。」

奇幻時刻相助拍片 入圍超乎想像

儘管當初拍《九槍》時,蔡崇隆就打算把片子規格拉高,但申請國藝會補助得到第一桶金、燒自己的收入,經費仍不夠,不過,一路有貴人相助,還發生了些「奇幻時刻」,在越南取得若不是機緣拍不到的畫面,更讓他更覺得過程有無形的手在推動。

因此,入圍金馬獎,對他來說幾乎是超乎想像。一來是覺得能完成已經算是不錯;二來是移工議題從來沒有進入過主流影展的論壇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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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九槍》蔡崇隆和團隊,飛到越南訪問阮國非家人(蔡崇隆提供)

「比較邊緣的議題,這樣就可以了,是否得獎,我沒有太大的負擔,也覺得已經達到了一定的目的。因為參加影展,會有一定場次,就算沒有得獎,也會對希望被看到的主題,有一些幫助。」

儘管蔡崇隆相當有自信,還說觀眾如果有好好看片,應該就會跳脫二元對立的觀點。但他也從不期待,紀錄片完成後,有什麼現況的改變。

如果看了有感覺 你想做什麼

不對紀錄片與自己期待過高,蔡崇隆分享其中心態的差異,一般影像工作者因為影像工作,開始關心某些事情;但他卻是因為關心某些事情,想讓更多人知道自己的觀點,或是主角心酸而拍。

「不可能等紀錄片拍了才會改變,而且如果看了紀錄片,就會改變的話,那是早期傳播理論裡面的『子彈論』,這個不合理。我對紀錄片的認知是,它絕對不可能是贖罪券,片子能不能造成影響,要看它自己的生命。」

對於完成的紀錄片希望改變些什麼,蔡崇隆從來沒有壓力,所以他也會讓被拍的人知道,拍攝只希望盡量記錄,讓心聲能被表達就好,避免對方過度期待能夠因此被拯救。所以有時映後會觀眾提問類似的問題,他也會反問,「你看的感覺怎麼樣?如果有感覺,你有沒有想做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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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有興趣議題的關心,成為蔡崇隆拍攝紀錄片的動力。(高偲僑攝)

很難想像,蔡崇隆一再將自己投入耗時費工的紀錄片中,只為了滿足好奇心,而盡量做好紀錄。不過,這一切的付出,也不是沒有回饋,只是時間拖得比較長

其實蔡崇隆在最在意是,拍完片後,人們還有什麼能做的。「《島國殺人紀事一:蘇建和案》或《奇蹟背後》,成為運動團體入門教材,播給剛起步的志工看,讓他們快速了解事件。」而新移民、移工部分,他們則在民雄成立類似NGO的「越在嘉文化棧」與「聽你說平台」,提供法律、心理與公衛諮詢。

從拍片到社會服務,蔡崇隆只想持續的「關心」。就像國藝會其中一位評審曾問,「你已經拍過《再見可愛陌生人》的移工議題,難道都沒有改善嗎?」蔡崇隆毫不猶豫的說「就是沒有改變我才要繼續做呀。」

不過,他想做的不是用紀錄片教育,而是提供思辨。因此,即便知道阮國非母親談著最小的兒子淚流不止,以及拆掉靈位時,孩子似乎又死過一次的悲傷畫面,觀眾一定會有感覺,但他還是做出了困難的選擇,克制自己不放進片中。

一切起於,他看的是未來,入圍帶來的聲量已是相當大的收獲。而《九槍》也真的創造記錄,奪下第59屆金馬最佳紀錄片獎,接下來蔡崇隆還會以用與眾不同的方式,走進人們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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